董嬸在家里停放了七八天,終于下葬了。
這又是一個陰雨天。雨不大,淅淅瀝瀝的,綿長悠遠,像秋雨,甚至比秋雨更凄涼。雨打在送葬的人們身上,濕了衣服,卻沒人去管它,仍然逶迤前行。花圈被淋濕了,紙花凋敗;撒向天空的紙錢被淋濕了,梧桐枯葉般飄零;嗩吶的嗚咽被淋濕了,悲哀而凄切。
我雜在送葬的隊伍中,看著棺材落井,聽著鞭炮聲起,想起以后再也見不到董嬸那精干的樣兒,再也聽不見她那句“狗日的娟”,不由掉下了幾滴眼淚。
董嬸兒女可比我傷心多了,棺材一落井,頓時嚎做一團。嚎聲、鞭炮聲、嗩吶聲、鑼鼓聲,響徹天地。天愁云慘里,我心中既滿懷悲情又不無感慨:做后人的或許都這樣,老人活著的時候,他們不懂得珍惜;老人一旦離去,卻又追悔莫及。董嬸的兒女們就這樣,董嬸在時,他們連往家里打電話都嫌麻煩,可董嬸一旦不在了,他們又后悔得腸子都青了。可后悔能有什么用?痛哭能有什么用?能換來老人重生么?因此我想,為了不使自己重蹈董嬸后人的覆轍,我一定要在雙方老人的有生之年,好好守著他們,再不外出,絕不給自己留下遺憾。
安葬了董嬸之后,幾個兒女商量,決定留下根叔在家接替董嬸照看孩子,兒女們則繼續外出。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一個老人倒下了,就由另一個老人接替;一方的老人倒下了,就由另一方的老人接替。這,就是鄉親們的生存現狀。
董嬸兒女認為董嬸是勞累過度猝死的,因此給根叔立了個規矩,不準他再像董嬸那樣種地,即使要種,也只能種點蔬菜,夠一家人吃就行了。
又一個家族十來口人的地得撂荒了。
村里一大半的地都撂荒了,看在我眼里,倒也沒什么,畢竟我沒種幾年地,而且我種地那會兒,恰是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所以我對土地沒什么感情。但這看在根叔眼里,卻大大地受不了。他跟我公婆一樣,見不得自己家的地荒著。因此兒女們一走,他便和當初董嬸一樣,扛著鋤頭就下地去了。
根叔是個性子極好的老人。在工地時,他只知道悶頭干活,從不計較活兒的輕重,價錢的多少。在家里,興許是長期受董嬸壓制的原因吧,他的性格非常懦弱。受慣了奶奶強制管理的六個小家伙,原有許多壞的習慣,還都藏著掖著,不敢公然表現出來。現在好了,在懦弱的爺爺面前,他們再不用顧忌什么。
這天晚飯后,我正輔導玉竹和海燕做作業,蘇芬帶著兩個孩子過來串門。我笑問她這漆黑的天,怎么想到來串門。她無可奈何地說:“我也不想來串門,可根叔和他那幫小家伙在那哭得讓人心煩,我只好出來躲一躲清靜!”
我感覺奇怪,皺眉問:“根叔真在哭嗎?”
蘇芬笑道:“不信你仔細點聽啊!”
經蘇芬這么一說,我還真聽見了哭聲,有孩子的聲音,也有老人蒼老的聲音。“他們這是哭什么?”我不解地道。
“哭什么?根叔跟董嬸感情好啥!根叔也真是的,董嬸下葬都幾天了?他竟然還能哭成這樣!”
“芬姨,你說錯了。根爺爺不是哭董奶奶,是哭玉梁。”玉竹插嘴道。
“哭玉梁?他哭玉梁干啥?”我更加不解了。
玉竹道:“我們班今天下午最后一節是體育課,玉梁趁老師不在,偷偷溜出學校跑了。”
“呵,那小子也玩起失蹤來了啊!”蘇芬笑了。
“他跑哪里去了?玉竹,你知道嗎?”我問。
“不知道!”玉竹搖了搖頭。
“一定是去縣城網吧了。”海燕插嘴道,“我中午的時候,聽玉梁在跟班上幾個男生商量,說先去搞輛車,然后去上網。”
“他們去上網,又不是去搶銀行,用得著搞輛車嗎?”蘇芬笑道。
“不是啦,他們是去偷自行車,然后拿到收破爛那里去賣,賣了錢才去上網。”海燕解釋道。
“得,一定是了!”我急了,對蘇芬道,“跟我去根叔家勸勸他,可別董嬸才走沒幾天,又把他給搭進去了!”
蘇芬笑道:“姐,你又不是村干部,管這些閑事干啥?咱們聊聊天吧,管他哭死哭活呢!”
我不快起來,嗔道:“芬,不要忘了,我家出這么多事,全靠左鄰右舍幫忙才度過去。現在根叔遇到了難處,我能不去幫幫他嗎?走,跟我一起去,不去我可罵你了!”
“行行行!”蘇芬無奈地道,“我看呀,你既然留在家里不出去了,又這么愛管閑事,還不如去參選村主任得了!”
“嘿嘿,政府要是肯給我這個機會,我還真想試一試!”我笑著,拉起蘇芬,吩咐玉竹和海燕好好做作業,便朝根叔家走去。
我本是一句玩笑話,蘇芬卻認真了,說:“眼下就有個機會,就看你愿意不愿意了!”
我笑道:“什么機會?不會是改選村主任吧?”
蘇芬道:“姐,你可真是未卜先知!秦老二說,七月中旬村委會就要屆滿改選了,他怕有人跟他爭,讓我暗地里給他拉選票呢。”
我不以為然地道:“選就選他的唄,反正不關我們的事!”
蘇芬不滿地道:“姐,你不是喜歡管閑事嗎?這是機會啊!你一旦選上了村主任,那就名正言順地管閑事啦!你放心,你要參選,拉選票的事我負責!秦老二這些年占著茅坑不拉屎,只管撈好處,不管大家死活,大家早就想讓他下去了。別說是你參選,就是茍家那傻姑參選,也保管把那死王八選下去!”
我笑道:“去你吧!秦老二當這么多年村主任,你以為人家沒兩把刷子?我選村主任?我還選國家領導人呢!我是那塊料嗎我?走走走,別瞎說了,看根叔去!”
蘇芬不干了,撅著嘴說:“姐,咱們村需要個能干人來帶領大家致富奔小康,你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干嘛推辭啊?你看看現在咱們村的人,除了外出打工,還有什么別的路可走?你干嘛不想想點子帶大家在村里搞點事業?那樣子也好讓柱子他們回來在家門口掙錢啊!”
我笑話道:“你呀,成天就想著叫柱子回家!”
蘇芬道:“對呀!誰不想自己男人能在家門口做事啊?又掙到了錢,又照顧到了家,多好的事啊!”
我嘆了口氣說:“你說得有道理。誰都想就近找事做,可就咱們這地方,哪有那么多的事供咱們做呢?”
蘇芬道:“所以你得想點子帶大家搞點事業呀!”
我搖搖頭淡淡地道:“這事我可沒想過。我呀,只想留在家照顧好老人和孩子,別的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也想不了!”
蘇芬像泄了氣,咕噥道:“你呀,看上去一副熱心腸的樣子,其實也跟我一樣,只顧自己的小家,不顧鄉親們大家。你也不想想,沒有鄉親們,你那個小家能有今天嗎?切!”
蘇芬這話說得沒錯。沒有鄉親們的信任與支持,我那個小家還真不可能有今天這個樣子:小洋房自不必說,家里的裝修、家具,也在全村數得上第一位,最關鍵是的,存折上還有一大筆積蓄。不過,在村里弄事業,我可還真沒想過。我笑著敷衍道:“芬,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又不是村干部,我想管也管不了啊!”
“你選上村主任不就是村干部了?”蘇芬嘻嘻地笑著,又把話題繞到了選村主任上來了。
“切!”我苦笑道,“你以為我一參選,大家就都把票投給我了?我是救世主?”
“你可不就是救世主?誰站出來跟秦老二競爭,誰就是咱們的救世主!”蘇芬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