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了一天，他就已經到了必須要護士一直守著他的地步了。他腹中的積水已經到了讓醫生都覺得毛骨悚然的量。

離死不遠了吧，洛夫克拉夫特這才真正明白為什么人在臨死前都不想死，并不是因為死亡本身，而是從生到死的這個過程太過痛苦，但他還是咬著牙強忍著，不讓自己的痛苦在臉上表現地太明顯。

這天下午的時候，不知是誰拍了和他有關的電報，他卻根本沒法再看清發電報的人是誰。

事實上，他為了對抗這劇痛便已然用掉所有的力氣了。視覺、聽覺、嗅覺都在慢慢地被變質著。女護士們穿著的白衣在他眼里就和穿著黑色的喪服一樣，藥水的味道也變成了白百合的花香。

是提前看到了自己葬禮的樣子嗎？

——他又馬上嘲笑起自己的這個想法。

是啊，自己連葬禮都不可能有，何來“提前看到”一說呢？

洛夫克拉夫特度過了噩夢一樣的整個白天，夜幕降臨后卻是更加難熬。他本想靠睡眠這種暫時性的死亡來跳過這段時間，結果卻根本無法入睡。

鉆心的疼痛迫著他清醒。他像一根分了四條岔的竹竿，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嘴唇早就發紫了，眼睛四周也已經是深深的黑眼圈。

外面或許是凌晨時分了吧，但他已經不能看見任何東西了，除了一片黑外什么都沒有。

然而，閉上了眼睛，他卻能看見五彩繽紛的圖像。

他以往也碰見過這樣的情況，便是在過度投入于寫作時，即使閉眼也總能看見自己馬上要寫下的文字和那些文字代表著的場景。

但是，現在飄蕩在眼前的那些圖像卻都是和寫作無關的，除了寫作以外他做的全部的事的回憶。

按世人的眼光來看，自己的一生是相當凄慘吧。

自出生開始就一直走著下坡路。貧困潦倒一輩子，而內心也孤獨了四十多年還仍是孤獨。

因為厭惡人類的自己從未被某人深信，也從未真正信賴過任何人。

歷歷在目的記憶中滿是一邊失望搖著頭一邊遠去的人類。

荒唐滑稽的一生，伴隨著罪孽的一生。在犯下大罪后想要模仿同樣犯下大罪的朗基努斯來洗刷身中之惡，卻最終還是歸于愚昧。

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呢？

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類呢？

這是曾經有人朝他問過的話，他當時還不甚明白為何要將“人”和“人類”分開來當成兩個問題來提出，現在卻明了了。

但，到了現在他還是認為，這句話對于年過不惑便即將停止生命之息的洛夫克拉夫特來說，是件無意義的事情。

無意義，終于還是無意義。

年少的時候，自己致力于拯救整個人類，而中年的自己，致力于拯救瘋狂著的人類。

那些因為追求力量，而放棄作為人類身份的邪教徒，以他書中邪神的名義，對自己的胞族下手，奪取他們生存的權利，而讓自己的肉體，或者精神性遠離曾經的種族，最后墮落。這樣的集群不停地累加，成了一幅地獄般的光景。

本不該是這樣的。

力量無所謂善惡，只要有著一顆良善的心，即使是邪派的法術或者巫毒也能存在于世間，但是禁忌不同。無論人類想要得到什么，都不應該去接觸禁忌。

那只會給人類帶來災厄，人類不需要他們，也不應該接觸他們。

所以，洛夫克拉夫特直到最后都厭惡著人類。而自己也是人類。所以自己也是討厭著自己。

至少，躺在病床上行將就木的他是這樣想的。

過去的一幕幕如電影一樣在眼前閃過。當他看見自己走向書房的身影時，不禁想從虛空中伸出手去阻止那年少的自己。

——不要寫。

他想這樣告訴年輕的自己。

——你只會成為真正的罪魁禍首。

但那只是殘存在身體中的記錄，自己已經做過的事情，是到死也不能逆轉。

他這時才突然覺得那些極度排斥他作品的批評家們才是真正的世界之理所在，他們才是正確的，而不服他們批評的自己才是錯得最離譜的。

要是，當時聽了他們的話，就好了。

悔恨填充洛夫克拉夫特空虛的心田。

何為絕望？

便是沒有希望。

有沒有比沒有希望更令人絕望的呢？

當然有。便是讓人看見一點希望，卻到了最后才發現是自己親手毀滅了這希望。

——一切能夠化作虛有就好了。

在走馬燈的最后、氣息斷絕的前一刻，洛夫克拉夫特許下了這樣的愿望。

隨后——在他的意識飛散之前，有什么“奇跡”發生了。

他看見了人。

那人化身成調查員，和他的同道去各地四處調查出真相，之后通過魔術來將其封印。

他們在印度茅斯的山間，將影子封印在山的縫隙。

他們在舊金山的都市，將扭曲的觸手送回幻夢的里側。

他們在紐約的富人街地下室，擊敗古神的仆役，打倒無知的保鏢，最終扭送邪教徒到警局。

他們面對著即使看一眼也會受到污染的書籍，即使遭遇到就會不停做噩夢的黑色陰影，即使用魔術也絕對難以打倒的變異怪物。

他們在做了這些事后，不僅沒有什么報酬，反而因為接觸了禁忌過多而被送去瘋人院再度治療。

即使是足以稱之為英雄的精神性，不禁多次崩潰理性的大壩。或許年少的時候，許多人都有著拯救世界的夢想，而在中年以后，這些夢想變為了苦澀的現實。

那人也是這么想的，所以感謝著他的同道們。

這些人便是里世界因為同樣的目的而組織起來的調查員們。他們聚集在一起，被稱作守密人（keep teller）。意為保守禁秘之人。作為首領的那個人只晝伏夜出。因為夜間的睡眠會讓他的意志進入幻夢境。他不在人前出沒，因為他及其討厭其他人談論和看向他的眼神。

那個人的名字是霍華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是作為人類的意志所降下的英靈之一。

——

霍華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于1937年三月十五日晨間七時十五分辭世。

那一天傍晚，他的朋友在確認無誤了之后，朝另一個友人發出電報：

霍華德今晨離世已盡力謝。

他死得十分安詳。就和布洛比斯特告誡他時提到的古代的哲人死時一樣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