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卻是僅僅只有年齡達到了“不惑”。
寫作是不能停下來的東西。就算他由于缺錢而搬進了沒人愿意居住的莊園中的破敗小木屋也必須湊齊條件來進行文字的不停創造,因為除了寫作他什么都做不到,想要把現在被他親手加速了的瘋狂行徑停止的話,就必須用新的文字去改變現狀。
在一萬個不幸之中唯一幸運的事情是,他的朋友們很是支持他繼續這事業,也表示能理解他的心情,這也算是對他最大的慰藉和鼓舞。
盡管,他仍然是孤獨的。
一篇又一篇作品問世,這一段時間大概是他在精神上最幸福的一段時間了吧。
好景卻不長。
這精神的幸福也未能持續幾年,當洛夫克拉夫特發現一切仍然在向著毀滅狂飆時,他陷入了絕望。
他越是勤奮地描述那些恐怖,得到的“回報”就越是讓他絕望。
那些魔術師真的開始著手準備起對古神的召喚了,理論依據還剛好是以自己文章中那詳盡到冗長的只為警告他們的描述為基礎而催生出來的東西。
那應該是自己虛構出來的東西才對,卻因為信仰的集中而真的具現化了“神秘”的實體成為了事實。自己又往正向毀滅的道路上狂飆的列車再次加了一腳油門。
始料未及。
是自己打開的這扇緊閉的大門。
無法挽回。
自己做的也只不過是在往火里扔干柴還指望把火滅掉。
為什么會這樣?
不應該如此的,就算人類是愚蠢的生物,但根究生物的本能,能威脅到自己生存的東西不應該是極力去避免接觸才對嗎?
還是說……
就連這樣的考慮,都是從一開始便大錯特錯了呢?
他終于瀕臨崩潰了,而他所患的精神疾病也在短時間內加重了。
而壞掉的不只是精神,也有肉體。
困擾他多年的腸胃問題,在貧困的輔助下顯得更加突出了:在給友人之一——羅伯特·E·霍華的信中,他便坦誠地和友人講述了自己必須要隔開七個小時以上才能再次進食,否則消化系統就會變得糟糕,所以一天只吃兩頓,而且每周吃飯用的錢也從未超過3美元。
一頓吃不了什么東西,舌頭也出了問題。洛夫克拉夫特只得加入大量的超過了一般人使用量的調味料來滿足他的味覺了,但這卻也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摧殘,在被醫師禁止了這樣的做法后,他更吃不下東西了。
克蘇魯眠于深海,所以洛夫克拉夫特對海產品也敬謝不敏,而這也讓他錯失僅有的一點改善自己身體營養的機會。
其后果只有劇痛,在體內的幾乎要把他的淚水給擠出來的劇痛。
但是,在精神和肉體雙重的雙重折磨下的他還尚未徹底放棄活下去這件事。他將自己的精神當做絕對的恐怖領域,又強忍腹中劇痛,繼續拿起筆。
即使如此,寫作仍然要進行下去。不能阻止你們利用的話,那就讓誰都知道它們吧。若是神秘稀薄到了只若一層薄紗,那么就算是古神也不能做到毀滅了吧。
——走到這一步,愛手藝已經開始自己承認自己是個瘋子了。
他牢記著自己的使命,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下,不停地繼續走在這條道路上。
盡管,前方除了地獄以外什么都沒有。
他意識到了眾多的事物,但又不想寄希望于誰來降下奇跡。有一天自己造下的罪突然全部消失什么的,那種虛幻到了沒有實在的空想連他自己都覺得惡心得令人作嘔。
還沒到要尋死的時間。至少,自己還有生命不是嗎。
這樣的想法與樂觀支撐著他,而這一點趨于自欺欺人的小堅持卻也在四十六歲那一年被無情地打成了碎片。
這一年發生了兩件事。
其一,是友人羅伯特·E·霍華的自殺。
他不是首次看見人從這個世界上離開,不過幾年前他也參加過自己姑姑的葬禮,在書中也經常讓無知的人喪命異域。但是,如此一位飽有才華的怪誕小說作家突然就宣告了死亡,而且是自行終結了自己的生命,這便讓洛夫克拉夫特的心中覆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
他甚至懷疑,是死神走錯了房門——死的不應該是他,而是自己不是嗎?
啊,沒錯,應該是自己才正確,因為自己的行動可能會毀滅人類,所以招致了“抑止力”的降臨來毀滅罪魁禍首的自己才對。
他更加感到厭惡了,對人類這個存在本身。
其二,是自己被診斷出患上了腸癌。
這則是長期以來的疏于對身體的重視的報應吧,作著“只要手還能動那就沒關系”這樣不負責的發言的自己,總算是得到了作為一個渺小人類的應得的后果了嗎。
他第一次感覺到死亡離自己這么近。
害怕嗎?
他感到可笑,為自己對即將死亡感到害怕這一事實感到可笑。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死而已,反正活著也只是徒增痛苦和罪孽,一死百了,沒什么好留念的東西。
良心什么的,讓狗叼走就行了,啊,怎樣都好,反正自己死了人類毀滅了有什么不好的?垃圾一樣的東西就應該扔進垃圾簍里被人打包帶走用火燒掉。
——應該是這樣想的。
仰望著天空的洛夫克拉夫特,想著是時候去街道上走一走舒緩一下心情了。
不用鎖門,因為小偷也看不上紙和筆。他隨手把門虛掩上,便開始往莊園外走去。
剛走到門口,向街上踏出一步。
撲通。
突然,他眼前一黑,兩腿一軟,倒在了地上。
身體終于也達到了極限。
他隨后便被送進了他現在居住著的地方、他的家鄉普羅維登斯(Providence)的醫院里,接受了醫院安排的緊急手術。等他再回復過意識,已經是兩天后的事情了。但這卻并不代表他就又獲得了健康,即使醒來,也仍然是不停地嘔吐,無法進食,只能進行注射來維持代謝。
他感受到了。
上天終究還是降下了神諭(Providence)。
第二天,有友人前來看望他。他已經說不出話了,所以只有友人進行著單方面的無法構成“交流”的闡述,在臨別時,友人告誡他一定要謹記古時的哲學家們在面對死亡時的坦然與堅毅。
聽了這話,他笑了笑,笑容里含帶著的微妙感情復雜到了無以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