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城堡,只有兩列腳步聲在響徹。
阿爾托莉雅尾隨著愛麗絲菲爾,心情復雜而難以言表。在一周前她還認為愛麗絲菲爾不過是一個天真無邪的人造人女性,她理解愛麗絲菲爾擁有的苦衷,卻不由得有一種被蒙騙的不舒暢感,和發現潔白之物原來并不潔白的惆悵。
其實她不覺得這個真相有多么突兀,該說是冥冥中的直覺,還是早就看見了愛麗絲菲爾肩上那不和她相匹的重擔呢,阿爾托莉雅只覺得有點難受,但并不是無法接受愛麗絲菲爾其存在的事實。
她努力地往積極的方向想象,卻仿佛是能看見前方對于愛麗絲菲爾這個人的末路。是的,她說只要搜集到了足夠的從者的靈魂,她作為人類的機能就會停止。換句話說,作為人類,擁有人格的“愛麗絲菲爾”就會陷入和死亡沒有差別的狀態了。
那之后的她,就算保持人的外貌也只不過是純粹的物體。
——失敗是不被允許的,但要是勝利的話,眼前這位女性就不可能獲得幸福。
……不。
不一定是這樣,阿爾托莉雅突然想到:既然圣杯是萬能之釜,那就是什么都能做到的吧,這樣的話,那到時候就許愿將愛麗絲菲爾的人類技能“復活”不就行了嗎?
盡管還是要讓愛麗絲菲爾經歷過一次死亡,嗎?
阿爾托莉雅無法釋懷,但她必須要奪得圣杯的理由又增加了一條——國家和一個自己的知己,這之間巨大的分量差她當然明白,但她衷心希望愛麗絲菲爾能夠獲得幸福,就像是在夢里曾經見過她,或者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與她并肩作戰過一樣。
在她做出這些思慮的時候,愛麗絲菲爾已領著她下到了城堡的最底層。在通往后花園的走廊上,愛麗絲菲爾突然停了下來,向左面的墻壁伸出了手,一陣摸索后,將墻面上從外表上看上去沒有突兀的一塊區域按了下去。
隨之,有什么沉重的聲響在另一頭響起。
機關……?
阿爾托莉雅倒是從來沒有發現這座城堡中還有這樣的玄機,所以她更加集中了精神跟隨愛麗絲菲爾。在回到底樓大廳的后方時,順著愛麗絲菲爾的視線,她確實看見了一條在之前沒有出現的墻面移動后才暴露出來的密道。
那里面應該就是愛麗絲菲爾說的輔助裝置被生產著的地方吧。
她向愛麗絲菲爾問道:
“御主……我想應該是和你一樣的人造人在里面才對吧,但這座城堡本身就沒有人會到來,到來也有可能被結界阻擋,為什么還要做這種隱藏的機構?”
阿爾托莉雅些許疑惑。她已經知道愛因茲貝倫擅長煉金術,尤其是人造人制造這種事。或許是想要隱藏起自己的技術,但那只要把所有事項在冬之森的那座城堡中全部完成不就行了嗎?為什么要到了冬木市才進行?
“到底是什么東西,需要大費周章地去藏起來千萬不讓別的人發現?既然不想讓人發現,又為什么不事先就全部準備完畢?”
愛麗絲菲爾走到暗道前,門框上的不起眼印記中注入了魔力,暗道之內隨即變得燈火通明。
“就算是結界,足夠強大的魔術師也是能夠突破的,障眼法也很容易被破除。而這里面置放的系統又是必須要在冬木的這片靈脈上才能運作的,來不及完成的半成品……要是被人闖入城堡,現在在這里面藏著的秘密被曝光出去,想定會在圣杯戰爭中起到非常大的負面作用……爺爺是這么告訴我的。”
愛麗絲菲爾搖了幾下頭,表情凝重著,背對阿爾托莉雅說道。
“愛因茲貝倫看上去有著這么大的城堡和眾多的功能組織,實際上……是一個非常脆弱的家族呢。一直是獨自在那片森林里不為人知地存續著,如果不是圣杯戰爭的話,現在也會隱藏于風雪之中吧。因為愛因茲貝倫既沒有對外界的適應能力,也沒有能在外界保護自己的手段,更不用說和別人戰斗了……為了實現千年的夙愿,必須要這么做……”
底氣不足的語氣,讓阿爾托莉雅心里一懸。她連忙說道:
“那就讓我親眼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樣的東西吧。”
她確認愛麗絲菲爾的這段說辭只是在為后面的話做出鋪墊,所以沒有立馬去詢問她什么,而是靜靜地等她繼續說下去。而愛麗絲菲爾在畏縮了好一陣后,才又看向阿爾托莉雅碧綠的眼睛,說道:
“……我必須要先打個底,Saber,看見里面的樣子的話,請你一定……要說出你真正的想法哦。”
“你很反常啊,愛麗絲菲爾……里面難道是什么極其骯臟的屠宰場之類的嗎。”
在阿爾托莉雅印象里,愛麗絲菲爾應該是很率直而單純的性格才對,現在這幅樣子簡直就像是另一個人。
“屠宰場……倒是不至于呢……但是我很擔心像你這樣高潔的騎士會對這種下作的做法不齒,所以……嗯,果然還是先看看吧。”
并不是好奇心,而是一種想要一探究竟的按捺不住的沖動,推著阿爾托莉雅跨進暗道,經由長長的積灰道路,來到了一個廣闊的方型空間。
隨后,出現在她眼前的場景,著實讓她的瞳孔一下緊縮。
是水池嗎?
在凹陷的地方滿溢的無疑是液體,卻像極光一般往四周散發著天藍的色彩。
而在方型空間的盡頭,是宛如科幻電影中培養克隆生物的卵型架構,看上去很像是機械,但卻能感覺到是由魔力驅動之物。在那卵中盈滿著與水池中同樣的液體,液體中,懸浮著一位還沒有長出頭發的嬰兒。
這很美麗,但是——在那卵之前的水池底下,比硫酸銅還要美麗的藍色之中,是數具溶化了肌膚與體態的白發紅眼的人造人的身體,它們堆滿了整個水池。
血液不知去了哪里,體內的東西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剩軀干大致還能保持完整,其余的部分,如茶水中的散碎茶葉一樣沉在了陰暗的池底。在阿爾托莉雅進入這里的同時,她們已經黯然失色的瞳孔在生理的反射下齊齊看向了阿爾托莉雅。
“……!”
背中發寒。
“在我停止機能后,必須要有能夠接替我成為Saber御主的人繼續投入戰斗,但要再生產一個和我等同或接近的個體是不可能的,而最后剩下的敵人又一定是最難纏的敵人,所以……爺爺選擇了這樣的方式,用特制的煉金術髓液將人造人的肉體溶解、靈魂束縛,然后依托冬木市的靈脈,將這些魔力和靈魂分解再構,轉為那唯一一個個體的魔術回路與靈魂……”
愛麗絲菲爾朝阿爾托莉雅解釋著,卻不敢看向她的臉而別過頭去。
“只是因為能力的差異,她們就落得了如此悲慘的命運……明明大家都是有著心的存在,卻只能成為燃料般的存在,這實在是太有違人道和正義了……你是這么想的吧,Saber?”
“……”
阿爾托莉雅無言。
她確實感到了反感。這簡直就是遠古時代時把人當畜生作為祭品獻祭給莫名其妙的東西的黑暗儀式,任何正常的人類都不可能無動于衷。
然而,她卻知曉自己是沒有資格批評或者批判的。
因為她并不是沒有干過于此同質的事。
在戰爭開始之前就壓榨一座村莊以整頓軍備,在領土被異族破壞前將其討伐——為了更大的勝利而犧牲一部分的人,這一本質是一樣的。對于愛因茲貝倫來講,圣杯戰爭的勝利比人造人的生命要重要得多。
她們被制造出來本就是這個用途嗎。
該說些什么呢。
自己是王,所以做那些事就應該被原諒嗎?沒有這樣的道理。阿爾托莉雅思考著。自己不也是為了國家而放棄了人心的存在嗎。
阿爾托莉雅只能用悲傷的表情朝著這些已失去靈魂的將死之人表示哀悼。
“……愛麗絲菲爾,她們都是因為圣杯戰爭才會被賦予這樣的命運的嗎?”
“是……這樣的呢。”
“那這個圣杯戰爭算是什么東西!?為了圣杯就無視人性去糟蹋這么多條生命嗎!?這樣的話我的戰斗又有什么意義!?”
阿爾托莉雅不排斥以各種暗招贏得戰斗,因為那是戰略的一環。然而,拋棄了榮耀與尊嚴的戰斗,她真的能夠接受嗎?
“Saber……對不起……這都是愛因茲貝倫犯下的罪。我們已經無法再忍受失敗了,想要獲得勝利就只能丟掉僅剩的感性,把一切堵在御主和從者身上……要是再失敗的話,剩下的我們整個家族也會和她們一樣迎接死亡吧。”
“什么……”
“所以,Saber,一切都必須要靠你才行。我是愛因茲貝倫能派出的最強的御主,而你是愛因茲貝倫能派出的最強的從者。這一次的圣杯戰爭是最后的希望,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原諒我們。”
阿爾托莉雅的神情凝固。
她實在做不到要真正地對愛麗絲菲爾發怒,剛才的喊叫也沒有朝著愛麗絲菲爾。無論如何,她二十年的國王生涯帶來的經驗告訴了她,愛麗絲菲爾對她表現出的無邪善意不可能是虛偽的假裝。
她腦中一團亂麻。
愛麗絲菲爾本身是善良的,只不過愛因茲貝倫已經在探索圣杯的道路上瘋狂了。話說回來,愛麗絲菲爾自己不也是愛因茲貝倫生出的犧牲品嗎?
善意是真實的,至少在生前阿爾托莉雅從未感到比這更純潔的善意。
所以她無條件地選擇要為她使出力量。
無疑,這份心靈之交是真實的,即使它看上去順理成章地連阿爾托莉雅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啊——這樣的話,所有的矛頭就都指向了同一個答案。
“……愛麗絲菲爾,我知道了。我一定會為你獻上圣杯,把這崩壞了的連鎖全部斬斷。”
“Saber……你……”
只要得到圣杯,這些所有的悲傷就都能化解。
“騎士不會讓公主難堪,只會為公主揮劍。”
愛麗絲菲爾是沒有錯的,至少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著第二個比她更需要自己的人了。
這把守護星球的圣劍,如今為你揮舞。
阿爾托莉雅在心底默默起誓。
突然。
“轟!”
巨響炸裂開來,就連暗室中的兩人也聽見了聲音。
那是在城堡的大門口發生的異變。一把巨錘將門直接撞得粉碎,只剩下兩條殘垣斷壁,又繼續帶著碎塊砸到大廳的地板上。而在濺起來的石灰霧里,黃金色的兇手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城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