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南這輩子感到無比震驚的時候有三次,第一次是見到林瑾瑜媽媽時,第二次是看見林瑾瑜日記時,第三次就是現在。
當那個高而挺拔的身影站到他面前,向他訴說一個早已既定的事實時,林懷南只覺得,這好像是比泰戈爾去世更荒謬的消息。
張信禮的語氣并不咄咄逼人,可一字一句,落到林懷南耳朵里有如驚雷。
他是那樣平靜,但也不容反駁,他告訴林懷南他和他的兒子是一對戀人,他們相愛,且曾經彼此交融。
“你……”林懷南沉浸在巨大的震驚中,甚至說不出話來,他抬手指向張信禮,指尖微微顫抖著:“你怎么能……”
怎么能做出這種事?怎么能把他唯一的兒子……
“我很抱歉,”張信禮說:“……盡管我也許不用為此感到抱歉。”
林瑾瑜曾經告訴他,不管對方為自己付出了什么,他們都不必為此感到抱歉,因為愛原本不是一場銀貨兩訖的交易,愛是崇高的給予。
是林瑾瑜自己選擇了他,是他們同時選擇了彼此。
“為什么……”林懷南嘴唇發白,他不是沒有懷疑過面前的這個人,那些輾轉反側的夜晚,他幾乎把每一個有可能的人都在腦海里篩過一遍,從林瑾瑜的同班同學,到朋友、到室友,他反復思量每一個他知道或者不知道名字的人,但總是一再地排除了張信禮。
地理條件是一個方面,父親戰友的孫子是一個方面,情感上的推測又是一個方面。林瑾瑜以為,就算年少時候他們真的對對方產生過什么沖動,張信禮也絕不會越過那條不該越的線的。
他說:“我把你從山里接到上海……我給你找關系、交擇校費,給你跑上跑下安排所有的事情,找班級找老師……逢年過節,我給自己兒子多少錢,一分不差地也都給你一樣的……我不欠你的。”
“沒有人說你欠我的,叔叔,”張信禮說:“……我欠你的,我會還。”
“你還什么?”林懷南在怒不可遏的邊緣:“我送你讀書,是想給你機會讓你去受更好的教育,我從來沒想過讓你還什么,但是你!你到底為什么這么做?”
他指著張信禮的手指挨得極近,幾乎要把他戳個窟窿,在這樣無理的指摘面前,張信禮只是低垂著眼簾,沒有還手。
“我不知道為什么……”張信禮慢慢說:“叔叔,我們只是相愛了。”
他們只是相愛了。
林懷南覺得不能理解,兩個男人之間,到底怎么產生愛情呢?
他依然指著張信禮,直到林瑾瑜忽然上來把他的手推開。
“就是這樣,”就像多日的壓力終于找到了出口,他再也不必苦苦支撐,背著所有的東西三緘其口往前走,林瑾瑜忽地順暢了,他看著他爸,說:“爸爸……從來就是這樣的。”
從十六歲到二十一歲,從高中到大學,他最好年紀里愛過的那個人從來就是張信禮。
林瑾瑜說:“爸爸你記得嗎,你說過的,有一天我還愛他,你就不再阻止我。”
過去的許諾并沒有消散在他的記憶里,相反林瑾瑜一直記得這句話,他已經為此等待了許多年。
林懷南覺得自己已經疲憊到了極點:“你找個女孩談戀愛結婚不好嗎?”他積攢著最后一口氣大聲質問:“你又不是完全不可能喜歡女孩?!”
男孩女孩,高矮胖瘦,這些都只是一個人的生理特征,愛情雖然始于荷爾蒙的涌動,但本質卻是愛人與愛人的靈魂相伴一生。
就像薛定諤的那只貓,可能,或者不可能,有什么意義?
“可是……我心里已經有人了。”林瑾瑜看著他爸發紅的雙眼,他的眼里也積蓄著一層淚光:“我想……我再也不會像愛他一樣去愛任何人了。”
不會再有人跟張信禮一樣在傾盆大雨里背十六歲的他,不會再有人在他發了脾氣以后半夜打著手電淌著一灘蚊子出來叫他回家,也不會再有人在空蕩、只有他們兩人的家里,給他做一桌滬菜不像滬菜,川菜不像川菜的飯。
不會有人再那樣恰到好處地走進他的生命,帶給他一生里彌足珍貴的悸動。
在他爸心里,林瑾瑜總有一股小孩氣,吃不得苦,三分鐘熱度,今天喜歡這個,明天就要那個,可大概人長大就有了殼子,越來越難被激怒、被感動,成年人的世界里沒有眼淚也沒有幼稚簡單的喜悅,那些最初的愛與感動都來自于年少。
林瑾瑜其實比誰都固執,比誰都剛強,比誰都有撞了南墻也不回頭的勇氣。
他就是自己嘴里那只逐火而生的飛蛾。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們以后可能要面對什么?”林懷南好似筋疲力盡,他用微微發顫的手扶著桌子邊緣坐下了:“你們不能結婚,也不能生小孩,就打算這樣一直過下去嗎?”
林瑾瑜說:“不能生小孩又怎么樣,傳承血緣,真的那么重要嗎?”
然而林懷南說:“曾經我也沒有想過要生你。”
那是1991年,二十出頭的林懷南大學畢業,作為那個時代的天之驕子,他也曾經意氣風發。
“……那個時候社會劇變,一切都是新鮮的,除了結婚生子。”林懷南說:“我沒有想過要結婚,也沒有想過會有你……直到遇見你媽媽。”
林瑾瑜的母親站在另一邊,默默地注視著他們,她曾經是她丈夫的學生。
“小瑜,我想你結婚生小孩,并不是為了讓你傳承什么血脈,而只是想你體會到更多的東西,”林懷南說:“那些我曾經在你身上體會到的,一個生命的誕生,還有成長,想你體會到愿意為一個生命付出、奮斗,去做那些你原本不愿意做的事情的心情。”
他說:“你們這樣,一年兩年、十年也許可以,可到了四五十歲,你們都老了,沒有了愛情也沒有新鮮感,你還能像今天這樣篤定嗎?”
林懷南說:“那個時候你后悔了,怎么辦?兒子,那個時候你已經老了,再也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了。”
林瑾瑜不知道那么久遠的以后會怎么樣,可又有誰會知道呢?沒有人能在故事的開始就預見故事的結局,但千萬年來人類依然彼此相愛。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林瑾瑜靜默片刻,沒有噼里啪啦說出一串信誓旦旦的擔保或者誓言,他只是看著自己的爸爸,說:“你教過我的,要自由地飛,愛自己想愛的人,走自己想走的路,成為想成為的那個人,不是嗎?”
路總要走了才知道通不通,要受傷才知道痛,林懷南終于明白,他是不可能說服他的兒子的。
餐桌上的飯菜亂七八糟,正如現在的這一家子。過了很久,林懷南摘下眼鏡,微低著頭,說:“……你們走吧。”
“什么?”林瑾瑜起初并沒有理解這句話。
“走吧,”林懷南又重復了一遍:“我不會再管你,但你也不可以再靠家里,既然你覺得自己是對的,那么小瑜,以后的路,你都要自己走。”
張信禮眉峰微挑,林媽媽也倏然站直了身體。
林瑾瑜沒有說話,他不知道應該說什么,但林懷南把眼鏡放到桌上,已經開始打電話給趙叔,讓他現在過來送他們下去。
“……現在卡里的錢你留著吧,”他爸說:“過去留下了多少,也是你自己的本事,你可以回去上學,也可以不去,我不會干涉你的選擇,但社會不是家里,你總得明白你們可能會遇見什么。”
他作為父親的忠告好似就到這里了,一直到趙叔來,林懷南都沒再說話。
林媽媽有些不忍,但最終沒有干涉林懷南的決定,她的丈夫同時也曾是她的老師,無論她在酒桌上如何豪氣干云,鞋跟高到恨天高,眼影飛到后腦勺,林懷南也永遠是她最親密也最尊敬的人。
林瑾瑜有些無措,茫然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不明白這究竟代表著什么,是拋棄嗎?還是斷絕關系……就像王秀那樣?
就在他六神無主的時候,他感覺到有一只手忽然握住了他攥成拳頭的手。
張信禮寬厚的掌心就像溫暖的火源,讓他緊攥著的拳頭慢慢松了開來。張信禮看著林懷南,道:“……謝謝你,叔叔,”他說:“我會照顧好他的。”
林懷南沒有回答,也沒有看他們,只是靜默地坐著,像尊一動不動的雕像。
不多時,趙叔來了,林懷南說:“送他們去要去的地方……算是爸爸最后一次幫你。”
張信禮拍了拍林瑾瑜的肩膀,摟著他,和趙叔一起往門口走去。走出那道他進進出出了二十年的大門前,林瑾瑜最后偏過頭往里望了一眼,看見他的媽媽很輕地朝他點了點頭。
林瑾瑜半個身子已經出了門,但他忽地又停住腳步,轉了回來。
他的爸爸媽媽一個站一個坐,一個背對著他,一個面朝著他,靜靜地待在餐廳里,桌上是四雙碗筷。
林瑾瑜忽然問:“爸爸,如果……媽媽變成了一個男人,你還會愛她嗎?”
這是兒子離開前問他的最后一個問題,這次他爸抬頭,轉過來看著他:“……”林懷南思緒紛亂,最后心煩意亂地說:“不會。”
林瑾瑜點點頭,駐足在門口,片刻后,說:“但是我會的。”
他說:“不管媽媽和你是什么樣子,我都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