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難走出來的不是低谷,而是原生家庭。
林瑾瑜此前只在別人的故事里看到過那些橋段,比如父母激烈的反對、比如人身自由管控、比如“戒同所”。
但原來這些東西離少數群體……或者曾經離少數群體很近。
他在父母的強烈要求下于開學前一周回到了上海,他爸爸始終認為從取向角度來說,他并不是一個同性戀。
他們為此爆發了無數次爭吵,從北方到南方,從學校到家里,林瑾瑜陷入了無休止的辯論和分歧之中,他爸和他媽放下了手頭所有的事,在每一個可能的時間和他促膝長談,從大學到幼兒園,從和他同居的“神秘男人”到小學時候被他拉過頭發的女同桌,一樁樁一件件,巨細無遺地進行盤問。
在林懷南夫婦眼里,這出自于對兒子的重視,他們很關心林瑾瑜,并且愿意為他做一切……盡管事實也許確實如此,但在林瑾瑜的感受里,這一切給他帶來的只有壓力與焦慮。
除了陷入睡眠的那八個小時,其它空閑下來的每一秒,他都陷入了與父母無休止的拉鋸中。
林懷南不斷詢問他過去的事情,問他幾年級同桌的女孩、某個被他揪過辮子的語文課代表、總和他打打鬧鬧的學習委員……那些小時候的事情林瑾瑜原本是記得的,二三年級時同桌的漂亮女孩、頭發很長很長的語文課代表、關系好到班主任以為他們在談戀愛的學習委員,雖然他已經忘記了那些模糊的、他久遠記憶里已經不再活躍的影子們的臉,但在爸爸一次又一次的盤問下,他忽然感到那些東西開始變得僵硬。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他爸爸的問題,每次的答案都一樣:記得、但不太清楚、以前是以前、真的已經忘了那種感覺……這些逐漸公式化的回答好似一點點抽走了幼時記憶里的最后一絲鮮活,那些原本還殘存著呼吸的影子開始板結、變得僵硬,到最后,林瑾瑜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訴說一段真實發生過的悸動回憶,還是僅僅像個機器人一樣在回答重復而沒有意義的問題。
他始終承認自己在小學時代沒有對任何一個男生產生過微妙的感情,但同時也反復表明他確實是同性戀。
而林懷南恰恰不認同這一點。他始終認為不論性取向是否天生,兒童的性別意識萌生于3歲左右,而絕大部分同性戀者在遙遠的小學階段,當他們具備性別認知能力的時候,就會朦朧感知到自己會對同性產生不一樣的情感。
就像他對林瑾瑜說過的,假如他真的是個同性戀,他都可以接受,因為他生來就是這樣的,無法改變,還能怎么辦呢?可問題在于,他始終不認為林瑾瑜是同性戀。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到底有什么意義!”這些機械性的問題讓林瑾瑜崩潰,在又一次就這個問題爆發了激烈的爭吵后,他大聲道:“我從前是什么樣的現在就一定是什么樣的嗎?”
“我只是說你不符合同性戀者的心理發展特征,”林懷南很冷靜地道:“你并不是同性戀,我只是闡述這一點!
“好,就算我不是,我是雙,那又怎么樣?”林瑾瑜說:“從形而上的取向劃分上把我劃分成雙,又怎么樣?我愛的那個就是男人!
林懷南說:“是誰?”
“跟是誰沒有關系,我就是gay,你接受這一點就行了!”
林懷南道:“你不是gay,你過去從來沒有……”
“可我就是喜歡男的!”
林懷南說:“他是誰?”
……這樣車轱轆式,仿佛永遠不會結束,也不會有結果的爭論讓林瑾瑜無比疲憊,他從來沒有這樣累過,從來沒有這樣迫切地想要遠離這個生他養他的家庭。
當他在父母面前失去信任,爸爸媽媽便開始對他所有的話保留三分懷疑,盡管林瑾瑜否認了自己有個同居的男友,但他爸還是想盡了各種辦法從他的話里打探虛實。
林瑾瑜開始感激之前小堂哥的提醒了,除了這一次,從小到大他爸媽都和尊重他,進他的房間會敲門,不會不經他允許隨意翻看他的手機,過去,當他們想知道兒子是否早戀的時候,他們會直接提出看看他最近在和誰聊天,然后當著林瑾瑜的面和他一同翻看。
林瑾瑜從前沒有這些小秘密,因此從未拒絕過……換而言之,假如某一次他忽然言辭激烈地拒絕了,那么就說明很可能有鬼。
多虧小堂哥的提醒,那一次新年之后,他更改了父母都知道的鎖屏密碼,通話記錄刪除,QQ、微信用學校的電話卡申請了新的小號,并且把所有知道他取向的好友復制了過去,大號則刪除了和張信禮的聊天記錄……甚至,為了防止張信禮給他打電話被抓個正著,林瑾瑜暫時拉黑了那個號碼。
這樣一來,不管他爸媽是真君子還是假君子,都絕無可能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從他手機里挖出點什么。
由于趙武杰陰差陽錯的“證詞”,林懷南懷疑林瑾瑜的男朋友是和他同校的同學,一周后,開學的日子,林瑾瑜遙遙遠在上海,沒有回去報道,他爸則代他給輔導員打了電話請假。
一天二十四小時,他們和林瑾瑜幾乎寸步不離,林懷南拒絕承認他是同性戀,而林媽媽一時間似乎也很難接受這個事實,她雖然沒有和林瑾瑜爭吵,但言辭間還是覺得這很不可思議,希望林瑾瑜多加思考,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林瑾瑜感到無法和父母溝通。
大概是想起衛生間那個不可言說的套套,一周后的周末,林懷南帶他去醫院做了性病檢查。
尖艾淋全部陰性,這使得林懷南松了口氣。
大概是對這方面還不太了解,或者異性戀男性天生的對于同性性行為的排斥,他沒有詢問林瑾瑜具體的細節,以及他在性關系里充當什么角色……又或許出于一種自欺欺人的心態,他希望兒子僅僅只是和別人發生了戴套的邊緣行為。
林瑾瑜沒有外出,也沒有時間進行相應的社交,他和家庭的角力一時間幾乎占據了他所有的生活……也包括他父母的。
即使如此,他們仍然無法達成統一,終于有一天,他爸媽對他說:“去醫院看看吧!
林瑾瑜不知道有多少少數群體聽過這句話,他們聽到這句話的一刻又是什么心情,總之……他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有種無法抑制的心涼。
就像感覺世界上最愛你的人忽然有一天背叛了你,他們認為你是有病的。
“我并不是在罵你,指責你有病,”林懷南道:“我只是想尋求一個解決方法,我對心理學科并不了解,我希望他們能提供一些比較專業的建議!
“你知道性取向是不可被治療的,”林瑾瑜說:“你在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心理疏導并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治療,”林懷南道:“天生的同性戀確實不可治療,可你只是有那么一點傾向,你還有另一種選擇!”
林瑾瑜簡直無話可說,很久以前,王秀和他說過,說人是不能自己選擇去愛上誰的。
醫院的心理科并不冷清,林瑾瑜自己掛了號,帶著他爸媽上了樓。
這所本地醫院的心理科非常強勢,門診掛號費不菲,林瑾瑜在推開科室門進去的那一瞬間竟然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坐診的是個四十出頭的女醫生,詢問他們是想解決什么事情。
“您好,”林懷南道:“就是……我兒子,認為他自己是同性戀。”
林瑾瑜一言不發,醫生好像有些沒聽懂,道:“認為?你的意思是……他是同性戀對吧?”
林瑾瑜說:“我認為是,我爸認為不是!
醫生可能也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以往也不是沒有家長來咨詢類似的問題,他們說自己的孩子有喜歡同性的傾向,然后詢問有沒有辦法可以進行糾正,她道:“這個問題……這肯定看你自己就知道了,”醫生詢問道:“你會對男生產生什么愛情的感覺嗎……主要是性沖動!
林瑾瑜道:“是的!
林懷南說:“但他過去喜歡女孩!
“這個……”醫生轉了下椅子:“那這就……我們心理學上一般是把性取向分為同性戀、異性戀還有雙性戀的,那你的兒子,他自己說會對男生產生那種沖動,你又說喜歡過女孩子,那就也可能是雙性戀一類的……這個我只能這么回答!
她看向林瑾瑜,問:“你是都喜歡嗎?還是以前喜歡女生是裝的!
林瑾瑜思考片刻,回答:“……不是,但那都是很久以前,而且也沒有特別強烈的感覺!
林懷南搶在醫生說話前說:“所以我偏向于認為他不是同性戀,他是可以喜歡女孩的!
醫生轉了轉筆,可能也不太知道這種情況應該怎么說:“那有可能是這樣……他既然都喜歡過,說明確實就是都有可能喜歡,你要說不把這種劃分成同性戀,那也可以。”
這就是林懷南期許的答案,他道:“那照這么說他這個是可以改變的是嗎?我不是說改變他的性取向,我只是說改變他目前的狀態,他也可以正常地去和女生談戀愛!
“這個……”醫生看向林瑾瑜:“這位家長,我們從現在的醫學角度來說確實沒有針對同性戀的治療,很多年前是可以治療,但是現在是已經剔除出疾病的范疇了,但是按你這么說,你等于是說讓他改變現在的戀愛對象是伐?”
林懷南道:“是的,給他一定的心理疏導應該可以改變他這種狀態!
林瑾瑜冷冷道:“我現在很好,不需要改變什么狀態!
醫生思考片刻理解了他的意思:“你這種說法其實就不關性取向什么事,就等于是單純的不滿意兒媳婦……我只是打個比方,就是想換一個女孩,讓他去正常談戀愛……這個怎么說呢,”她禮貌性地笑了一下:“這種情況,我們醫院暫時是沒有這個項目,你不能牽紅線讓他去喜歡哪個那個是吧,我覺得這個可能主要還是看你兒子,他自己的意愿,看他愿不愿意去嘗試!
林瑾瑜當然不會去做這種脫褲子放屁的嘗試,他有一個很好的戀人,除非張信禮不再愛他,否則他為什么要吃飽了撐的莫名其妙‘嘗試’去愛別人。
“難道不可以提供一些外力的干預或者心理上的疏導之類的嗎,”林懷南不愿意輕易放棄讓兒子作為一個不受人白眼的人生活在社會上的可能:“像是正負強化之類的……”
“沒有……”醫生搖了搖頭:“別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是醫院是沒有這個的。”
林懷南有點失望,道:“好吧,謝謝。”
走出門診大樓的時候林瑾瑜稍微輕松了點,他爸神色不怎么好看。
他現在很想找個地方躺一會兒,哪里都好,只要遠離這些沒有意義的問題還有無止無休的辯論與治療,他已經有十多天沒有見到張信禮、沒有聽見他的聲音、沒有和他說話了。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林瑾瑜只來得及給他發信息說自己最近有點事,要閉關搞學術,沒時間聯系他,也讓他別聯系自己,便刪除了所有的消息記錄,拉黑了號碼……他開始想張信禮現在在干什么,自己這么久不聯系他,他有沒有懷疑?
和家庭的對峙是如此艱難而令人倍感折磨,他很想張信禮抱一抱他,但他不能。
林瑾瑜以為他爸該死心了,這會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為愛上一個人進醫院,但這場拉鋸看起來還沒有結束。
林懷南在醫院門口站了良久,他點了根煙,飄起的霧氣像一道令人窒息的繩索:“先回去吃飯吧,”他說:“明天換家醫院看看,爸媽那邊事也不能一直放著,過兩天趙叔過來,爸爸有空就陪你一起,沒空你就自己去看,總能找到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