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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好像靜止了一秒鐘,林瑾瑜眼神隨意地看著那個搭著張信禮肩膀的小杰,好似剛剛只是很平常地寒暄了句“今天吃了沒”。
張信禮本人好似也沒反應過來他會這么隨意、冷靜地說出他們之間的關系,一時定住了。
背后操場上那些喧鬧的聲音還在繼續,唯他們這里寂靜,一秒過后,小杰從意外和震驚中回過神來,眼珠子轉了半圈,改口說:“啊……你們……”他用一種很訝異,很稀奇的語氣道:“你們怎么是gay?”
這個反應有點讓林瑾瑜意外,他之所以來這么一句,其實是懷疑對方也是,不僅是,而且在打不該打的人的主意,但小杰這個看異類一樣的反應是……
小杰用這種看異類的眼神看向張信禮,故意道:“他是你對象?開玩笑的吧,而且怎么不經過你同意就隨便往外說啊,也應該尊重你一下吧!
張信禮沒說話,他本來平靜的眼神在這種注視下開始躲閃,那個目光顯然讓他非常不安。
林瑾瑜這些年天天問自己,也被別人問,各種各樣語氣的“同性戀”都聽到麻木了,沒得到想象中的反應雖然讓他有點意外,但他也沒覺得有什么,接著道:“是啊,怎么?”
“也……沒怎么,”小杰笑得挺燦爛,他“哥倆好”似的擠了擠張信禮,道:“哎,是不是真的啊,你朋友瞎說的吧,我|操,你是基佬?”
這種輕佻的語氣配合著這個本來就微帶貶義的詞聽著讓人不舒服極了,張信禮眉頭微蹙,不安地把他手甩開了,居然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小杰濃密的眉毛動了動,他觀察著張信禮的反應,開始進一步施加某種心理壓力:“這人到底是不是你對象?我看不是吧!
林瑾瑜也盯著張信禮,心說:你要是說半個不字,你就死定了。
他倆意味不同的兩道目光讓張信禮越來越焦躁,大概三五秒后,他曲起手肘,把站得離他過近的小杰抵開了,皺眉道:“不關你事!
“到底是不是?”小杰一邊問,卻一邊看著林瑾瑜:“要說是,我覺得也太不尊重你了吧,這也能隨便往外說的嗎,不能吧,我就不會這樣,我什么都聽我對象的!
一句句落在林瑾瑜耳朵里簡直要多刺耳有多刺耳,平時不管和誰吵,大家都是正面交鋒,有什么諷刺技能都是當面吵吵,他什么時候吃過這種茶言茶語的暗虧,逐漸也火大了起來,對張信禮道:“你吱聲啊,人家問你呢,‘不關你事’是幾個意思?”
在多方壓力下,張信禮終于說:“……是,”他發音不太實,有點含混,像想馬上跳過這茬似的,道:“就這樣,別問了!
表現很勉強,大概擦著林瑾瑜心里的及格線過了,小杰一時沒想出新的招來,暫時沒說什么,只用一種“啊這么勉強,不是在開玩笑逗我吧”的眼神在林瑾瑜身上來回巡視。
“沒閑工夫逗你,”林瑾瑜維持著表面和平,露了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道:“我們吃飯去了,你要一起?”
“啊……”小杰連忙擺手道:“那個,不了,你們隨意,我就不去了,不去。”
這個反應介乎于“識趣不當電燈泡”和“天哪他們居然是基佬,趕緊離遠點”之間,林瑾瑜和張信禮在各自不同的心境下,分別接收到了不同的情緒。
林瑾瑜手插在口袋里,朝他揚了揚下巴,招呼張信禮道:“走了!
小杰露出兩顆虎牙,胸口帶著汗,在后面招手和他們說再見,大聲道:“球衣你喜歡就多穿幾天,我不急著要!
林瑾瑜聽得十分不爽,帶著張信禮走了。
還沒走到校門口,張信禮便道:“有必要么?”
“什么有必要,”林瑾瑜說:“我干什么了?”
“只是一個一起打過幾次球的隊友而已,你為什么見誰都說這個?”
“我說什么了?”林瑾瑜道:“我說我是你男朋友,而且我也確實是你男朋友,我不過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已,你這么排斥干什么?”
“是,你說得對,”張信禮道:“你都對,但你在說之前能不能征求一下我的意見?”
“你跟王秀說的時候不也沒征求我的意見嗎?我說什么了嗎?怎么到那個誰面前你就這么敏感?”
“王秀不一樣,他本來就知道你是,”張信禮說:“小杰沒有必要!
“OK,知道我是就隨便,知道你是就不行,就犯了法了,認識幾天啊就小杰小杰地叫上了,”林瑾瑜想起小杰剛剛故意說的話,道:“……你是不是跟他一樣,也覺得我不尊重你?”
張信禮沒說話。
林瑾瑜知道他一般不想對自己說狠話,不說話的意思就是真的有點這么覺得。
“行,我不尊重你,”他點點頭移開了目光,摸了下自己額頭:“我扔下我自己爸媽沒管,跑過來跟你商量事,我在你眼里還不尊重你,我他媽吃飽了撐的!绷骤まD身想走。
“我沒這么說,”張信禮不知道說什么:“重點是剛剛沒有必要說……我只是希望你好歹能征求我的意見!”
剛剛……林瑾瑜能怎么說呢,他也沒傻逼到見誰都要拿個喇叭大喊他倆是一對,他之所以那么說,只是因為懷疑那個小杰也是gay,而且在打他男朋友的主意而已,可一切都是他的懷疑,那人之后的表現也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他能怎么跟張信禮說?沒有證據,待會兒又要在“不尊重”上加個疑神疑鬼了吧?
“我沒有不征求你的意見,”林瑾瑜道:“我來這兒就是征求你的意見!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為這種事情跟我發脾氣,那個誰到底誰啊?不就一路人嗎?就算他知道了對你有什么影響?人家問了,我就隨口一說,你剛剛表現我還沒問你什么意思,我要是不看著你,你是不是直接給人家回答一個‘不是’?”
張信禮道:“本來根本就不用回答這個問題,到底有什么必要?”
“是,沒必要,”林瑾瑜特難過:“你總是覺得沒必要,我多傻逼啊,我想讓別人知道你有主了,別人都不能打你主意,你覺得沒必要,是,我多此一舉,我傻逼!
他說著說著真說不下去了,他來這兒本來是來跟張信禮聊聊有關他父母,還有出柜的事情,可張信禮的表現讓他覺得好像沒有談這個的必要了。
“卡給你,”林瑾瑜把自己飯卡從兜里掏出來扔給他:“你自己吃飯吧,我去找下我媽,吃完你回去打你的球找你的隊友,愛干什么干什么,有事兒手機發消息,別打電話!闭f著轉身就走。
“瑾瑜,”張信禮看他那明顯就生氣了的背影,沒走,反而快走幾步趕上了他,拽他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林瑾瑜把他手甩開了:“別,保持距離,免得路上人待會兒誤會我倆是一對。”
張信禮本來也不怎么會哄人,他無奈道:“別這樣!
“哪樣啊,”林瑾瑜眼角余光都沒給他:“我不是順著你的意思嗎,說也不行,保持距離也不行,你還挺難伺候。”
這段正是午飯時間,通往校門的路上學生很多,林瑾瑜一路往前沖,張信禮跟他后面跟了一路,無論他說什么,林瑾瑜就是不理他。
終于,在轉過一道離圖書館比較近的路口的時候,周圍的學生少了很多,張信禮跑了幾步追上去,拽住他,道:“好了……”
林瑾瑜揚起頭,右耳上的銀色三角耳釘閃閃發亮:“撒開,”他說:“別怪我沒提醒你,待會兒別人誤會你是gay!
大概人真的是要被逼著才會有突破,他倆當初在一起,很大程度也得益于林瑾瑜給他壓力逼的那一把,張信禮拽著他,終于說:“……我本來就是啊。”
“哦,您終于知道了!绷骤っ鏌o表情地說:“不容易,恭喜。”
“……別生我氣了,”張信禮道:“確實,路人而已,你說了就說了。”
張信禮讓步了,他那句“別生我氣了”一出來,林瑾瑜其實就不生氣了,他把張信禮手掰開,什么也沒說,接著往前走,留張信禮一個人在原地,表情肉眼可見的無奈和不知所措。
走出一段,林瑾瑜回過頭來,若無其事地對他道:“走啊,吃飯去,端兩碗粉咱倆誰也沒吃,你不餓。俊
……
林瑾瑜中午沒人影,連晚飯也沒回去吃,他把手機關了,根本不去看爸媽到底有沒有給他打電話,回頭解釋起來就說組里事兒多,手機沒電了,誓將鴕鳥大法貫徹到底。
兩人蹉跎了整個下午,夜幕降臨時,一起在公園散步。
這邊算比較繁華,夜景工程做得很好,到處是手牽手散步的情侶,不遠處還有群小孩拿著一大把玫瑰花在賣,應該也就是小學生出來賣著玩,林瑾瑜在彩燈下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決定把一切都和他說。
張信禮有點措不及防,道:“你的意思是現在就和你爸媽說?”
“沒,”林瑾瑜說:“我在征求你的意見!待會兒又說我不尊重你!”
“我沒有,能不提這個么,”張信禮道:“都說我錯了!
“我也一臉懵逼,”林瑾瑜道:“我沒準備,你覺得應該說嗎?”
“我……”張信禮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來得這么快,他其實有點鴕鳥心態,此前有意無意地不去思考這個問題,在一起一天是一天。
“說實話,”張信禮緩緩說:“我不想說!
意料之中的答案,林瑾瑜有點失落,但沒覺得意外,他自己雖然拿不定主意,但眼一閉心一橫就說了,再怎么也是親生父母,能咋樣,可張信禮不想說,他只得遷就他,道:“我爸以為我交女朋友了,叫你下次放假去我家吃飯!
“……”張信禮道:“我們……能瞞過去嗎?”
“我怎么知道,”林瑾瑜道:“這是我爸媽,我比你還怕,你想裝到什么時候?”
“至少現在不……”張信禮說:“家人不是別人,瑾瑜,這是個大事!
林瑾瑜想到王秀:確實是個很大的事,不知道他爸媽到底會給出什么歇斯底里的反應……這個家會不會從此永無寧日,他爸媽會不會把他趕出去,說從此再也沒有他這個兒子?戒同所應該不至于……他爸爸說過,不會把他關起來的。
張信禮道:“給我點時間!
“知道,你都說第二遍了,不累啊!绷骤c了支煙:“既然不說,狐貍尾巴就得藏好,我爸媽不可能睡我那兒,今晚肯定帶我住酒店,我把鑰匙給房東,等我們走了你得上去收東西。”
林瑾瑜的爸媽進他房間都會敲門,也不會在他不在的時候翻他的東西,可林瑾瑜要是在就不一定了,他媽說開柜子給他收拾東西,林瑾瑜總不能說不行吧?沒理由啊,張信禮得在他媽媽看出不對之前找機會把他的東西全拿走,偷摸摸的,就像一見光死的透明人。
“等他們走了,有機會……”
林瑾瑜話還沒說完,張信禮卻道:“不用了,”他說:“我收拾東西就走了。”
林瑾瑜沒反應過來,下意識道:“走?去哪兒?”
“回學校,”張信禮道:“我是來陪你過生日的,可是瑾瑜,你爸媽在我就不能陪你了!
是啊,不說他不能陪了,永遠不說,就永遠都是這樣。
林瑾瑜瞬間不是滋味起來,這才多久啊,張信禮又要走了,他很真切地體會到那種名為不舍的心情:“這么快,我本來還以為多少能抽點時間……多待會兒都不行啊……”
“我還要回去找工作,”張信禮說:“我的學費雖然有助學貸款管著,可張信和復讀也要錢,我爸媽也不在家!
林瑾瑜理解他,說起來自從談了戀愛,張信禮每個月車票錢怕是都多了大幾百。
他不說話了,張信禮和他一起沿路慢慢走著,想起原本安排滿滿,卻不能一起去的地方、過得生日,他們都不太高興得起來,林瑾瑜想緩和下氣氛,便開玩笑道:“感覺咱倆跟約炮的一樣,每次見面都是做那事,第二天走人。”
張信禮沒笑,他看著林瑾瑜,只說:“會好的!
爸媽那里會好的、他們之間隔著的漫長距離會好的,什么都會好的。
林瑾瑜想起剛剛的吵架,得虧在一塊,這要是異地,尼瑪肯定又冷戰個三五天。
他在腦子里過了一下下學期的安排,忽然想起一茬來,道:“下學期你們是不是也實習了?”
張信禮道:“是啊,怎么?”
林瑾瑜也是下學期實習,他道:“你們是學校分配還是自己找?”
“有分散實習的名額,”張信禮不明白他為什么問這個:“怎么了?”
“我倆專業雖然不同,但是一類的,”林瑾瑜感覺自己腦門上有個電燈泡忽然亮了:“你要是自己找,咱倆可以找到一塊啊,”他一拍大腿:“我去,我可受夠異地戀了,跟419一樣!
理論上來說還真是可行的,張信禮想了一下:“……可以嗎?”
“你拿到名額就可以,”林瑾瑜道:“反正這學期就出來了,到時候看吧……還有我爸那邊,放假你來不來?”
“除了來還有別的選項嗎,”張信禮道:“我不想讓叔叔覺得我為了什么事在怪他。”
……我的爸爸邀請了我裝作只是朋友的男朋友來家里吃飯?我去,這可真夠亂七八糟的,林瑾瑜光想想那畫面都打了個寒顫。
總之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林瑾瑜想了一路走來的種種,張信禮從最開始的完全逃避到和他確立關系,從閉口不言到主動對王秀說,再到剛剛……也許像他說的,他們需要一點時間。
“希望會好……”他自言自語道:“真的會好嗎?”
他倆在這兒停了一會兒,那些賣花的小孩只管賣花,看見年輕的走在一起就哥哥姐姐地叫,也不管人家到底是不是情侶,林瑾瑜開玩笑逗了其中一個小孩幾句,有點出神。
張信禮忽地叫他道:“瑾瑜!
林瑾瑜茫然地回過頭,印入眼簾的居然是一道鮮艷的紅色,夜幕下,那些小孩圍著張信禮,他不知什么時候真的偷偷買了一枝玫瑰。
暗紅色的花瓣上是晶瑩的露水,他在絢爛的霓虹燈下說:“送給你。”
林瑾瑜完全沒料到這出,一瞬間瞪大了眼睛。
張信禮看他不大開心才買的,道:“送你,彌補不能陪你過生日的遺憾,要么?”
“……”林瑾瑜左右看了看,別的小情侶都忙著談戀愛,沒人注意他們,那群小孩則忙著賣花,只是看著他們笑。
他別扭片刻,一把拿過來,道:“不要白不要,我說……你該不會打算就拿這個當生日禮物糊弄吧!
張信禮最近幾個月剩的那點錢基本都搭進車票里了,林瑾瑜沒注意,他最近幾個月連煙都沒見抽了。
他被林瑾瑜這么一問,躊躇了片刻,說:“瑾瑜,我……確實沒有你家境好,如果我只有一枝玫瑰,你還會……”
那是他藏在內心深處的顧慮,每一次,當林瑾瑜去看他時,當林瑾瑜隨手送他一些價格不菲的小東西時,甚至當林瑾瑜買冰激凌時,這種顧慮都深切地存在于張信禮的內心深處。
然而,他還沒有問完,林瑾瑜便裝作不耐煩一樣道:“會會會會會會會,要不我拿一錄音機錄下來天天在你耳朵邊上放得了,別說玫瑰,你就是只有一根桿兒,我也還是你男朋友啊!
他本來也只是逗逗張信禮,沒想到倒引得他想這個問題了,當即用沒拿玫瑰的那只手拉過張信禮的手牽著:“走啊,我八點回去,沒幾分鐘了你還不趕緊跟我膩歪一會兒!
張信禮看著他,無聲地捏了捏他握得很緊的手,那時候林瑾瑜對錢不錢的根本沒有概念,他從來都沒有缺過錢。
八點到了,就像灰姑娘的魔法終將消失,林瑾瑜在八點和張信禮道了別,那枝逗他開心的玫瑰他不敢拿到自己房間,而把它插到了樓下房東的花瓶里。
那枝玫瑰失去了所有的尖刺,孤零零地在瓷白的花瓶里等待凋謝。
第二天再回來時,張信禮的東西果然都已經不見了,那天林瑾瑜脫下來的臟衣服連著球衣都曬在了外面——張信禮走之前幫他洗了衣服。
他們以為一切都在計劃之中,他們會順利地實習、畢業,然后等到做好了充足準備,再和爸媽坦白他們之間所有的事情……但意外總是突然來臨的。
正因為不在計劃中,沒有人能預料到,它才被稱為意外。
林瑾瑜發誓,如果能夠回到這個上午,他一定把那個叫小杰的打一頓,打個鼻血橫流、半死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