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林瑾瑜進衛生間的那一刻還沒意識到情況有多么棘手,他腦子里還琢磨著臟衣服那回事,一臉懵逼地走去他爸那邊,林懷南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看了林媽媽一眼,一把把他拉進了衛生間。
“爸,你干嘛?”林瑾瑜道:“怎么做賊一樣?”
林懷南在他身后把門關好,林瑾瑜看他爸那副做賊一樣的神態,感覺要不是怕鎖門的那個咔噠聲響驚動他媽,他甚至會把門鎖上的。
“小瑜,”林懷南臉上的表情頗有些類似高中時候撞見林瑾瑜不穿衣服大搖大擺從衛生間出來那次,他道:“你……”
他神色帶著父母看青春期子女的那種尷尬和欲言又止,直把林瑾瑜都給瞪尷尬了,林瑾瑜心道:什么情況……怎么跟第一次撞見我遺*弄臟褲子似的,我這都過青春期多少年了。
“小瑜,”林懷南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你是不是……”
“我……怎么……”林瑾瑜被他爸這副偷摸又鄭重的樣子感染,忽地緊張起來,心神斗轉,瘋狂在背地里腹誹:不是吧不是吧,難道……發現我在和張信禮談戀愛了。
他爸似乎也覺得直接問出來有點唐突,半路止住了話頭,只招手讓他過來,把他領到垃圾桶面前,道:“你能不能告訴爸爸,為什么你垃圾桶里會有這個?”
什么這個……這個是哪個啊?
林瑾瑜腦子里還在糾結臟衣服的事,他一臉懵逼地低頭往廁所垃圾桶里看了一眼……就一眼,他忽地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從頭頂開始,一寸一寸凝固了。
衛生間凌亂的垃圾簍里,亂七八糟的紙巾下露出某物品的一角……透明的材質不算太顯眼,但任何一個受過完整性教育的成年人都能第一眼分辨出那是什么。
昨天……他和張信禮做的時候,前戲在外面床上,最后那個的時候……是在……衛生間里……
林瑾瑜后知后覺反應過來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昨天他做完之后太累,出來倒床上就睡了,后續的清理是張信禮做的,剛剛扔垃圾的時候,林瑾瑜余光掃到避孕套包裝就順著慣性思維以為自己已經把那玩樣扔掉了,他忘記了衛生間里還有一個垃圾桶,也忘記了按照順手原則,張信禮很可能把那玩樣扔在了衛生間。
……他缺乏做1的經驗。
這次不是被他爸感染了,一股切實的尷尬從林瑾瑜心里油然而生,除此之外還有世界末日一般的驚恐和幾乎讓他指尖顫抖的恐懼感。
那個秘密……那個他還沒有準備好公之于眾的秘密……這么幾年過去,林懷南對他和張信禮那事的印象本來已經很淺了,成年人要忙的事總是很多,何況他爸還是其中特別忙的那一種,在他心里,兒子的那本日記不過是青春期時候,小孩由于缺少異性接觸而滋生的一種幼稚的錯覺,不可能照進現實,更不可能長時間存續。
他是那樣自信而篤定,帶著父輩一貫的輕視審視著兒子那段小孩子過家家樣的“非正常初戀”。
林瑾瑜張了張嘴,卻感覺自己好像失聲了一般,緊張到發不出聲音。
林懷南審視著他,他從另一種角度陰差陽錯地理解了林瑾瑜的緊張,林懷南遲疑片刻,試探道:“你……交女朋友了?”
“……”
咕咚一聲,林瑾瑜那顆懸著的心掉了半顆下來,但他一點都沒覺得開心。
難怪他爸第一反應是這個,這些年他在家里一直表現得很“正常”,做個和別人家小孩一樣的兒子,從來不提起那本日記、那段監控,甚至從不主動喊一次張信禮的名字……他爸爸大概以為他已經變正常了。
林瑾瑜很想豁出臉去說那是他自己打|飛機的時候用的,但是不行,那太不合常理了,誰自己打|飛機的時候會帶套啊,有什么必要,這玩樣也不便宜好么……
他只得模棱兩可地說:“啊……呃……嗯……”
林懷南的神色陡然變得更嚴肅了:“小瑜,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家里說一聲?”
和男生談戀愛倒確實是大事,但是交個女朋友……算大事嗎?林瑾瑜有點懵,大學生談戀愛很正常啊,又不是同時交了兩個女朋友,說不說的……應該也沒他爸說的這么重要吧?
他爸應該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來他覺得這不是什么大事了,接著道:“你不要覺得這是小事,你們都是成年人了,談個戀愛不是過家家,”林懷南說:“作為爸爸我要叮囑你,不管你是認真的也好,不認真也好,你們之間的感情進展到哪一步,感情好也好,有矛盾也好,有一點你要記住,假如……我是說假如,你要和那個女孩發生任何事,都必須要取得人家的同意,知道嗎?”
他道:“即使……看起來你已經……”
林瑾瑜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并沒有不尊重哪個女生,也沒有和哪個女生發生過關系……他甚至沒有當過1,但是他什么也不能解釋。
林懷南壓低聲音道:“對方是誰?多大了?你媽媽知道嗎?他媽媽知道嗎?”
“我……”林瑾瑜腦子里全是紛亂的麻線,最后他說:“都……不知道。”
“你膽子倒是大了,”林懷南道:“你媽跟我說你最近老是要錢的時候我還覺得奇怪,原來是這樣。”
他爸開始陸續問他一些問題,無非是女孩是什么人、家里哪里的、多少歲了之類之類的,林瑾瑜根本不記得自己答了一些什么,他想起張信禮,還有他們本來約好了要一起吃的這頓早飯。
他想這時候他們本應該坐在一塊舒舒服服地吃東西,爸媽來了也好,沒來也好,他和張信禮都是戀人,家人來了就多兩個人吃,沒來就他倆自己吃。
可如今他要在爸爸面前撒著拙劣的謊言,張信禮一個人走在街上,風塵仆仆,但是不能回頭,只因為他們兩個都是男人。
林瑾瑜隨口亂答了些有的沒的,眼睜睜看著他爸基本確定是正常戀愛之后出去跟他媽媽說兒子談戀愛了,門外瞬間響起他媽倍感意外的驚呼,還有夫妻兩個的竊竊私語。
這種掩藏起來的感覺真的特別糟糕,他想要向外界表達自己和自己的愛情,但又因為種種原因躊躇不前,林瑾瑜很煩,覺得沒勁透了,卻無可奈何。
片刻之后,他媽大概是和他爸交流完畢了,把他叫出去,又這這那那地跟他聊了一通……大概就是些七七八八的性教育,并且跟他爸一樣反復強調在發生某事之前一定要尊重女孩的意愿。
林懷南看起來好似有點輕松了,跟他媽閑聊時道:“二十多歲都大學生了,談戀愛正常,都出來租房子了還瞞著家里做什么,爸媽肯定還是尊重你的意愿的。”
林瑾瑜心說:你沒有尊重過我的意愿。
他否認了同居這件事,只說房子是自己暑假為了留校才租的,這屋子里沒有任何一件屬于女孩的東西,內衣、口紅、化妝品,甚至一盒衛生巾都沒有,他沒法撒一個不能圓回來的慌。
大概是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吸引了他媽媽全部的注意,他媽沒再翻箱倒柜檢閱他的生存條件,林瑾瑜松了口氣,他媽在酒桌上雖然一人可以干翻好幾個,但對他的事兒很上心,仔細看肯定會看出點奇怪的地方。
“好了別問了,”林瑾瑜說:“沒談多久,八字沒一撇呢問那么多,”他說:“都中午了,先吃飯行嗎?”
林媽媽可能以為他這種回避的態度源于初戀的羞怯,林爸爸道:“幸好幸好……你爺爺前幾天還念叨你們兩個來著,如今你交了女朋友,我也放心了。”
“什么我們兩個?”林瑾瑜道:“聽不懂。”
“就你和小張,”林爸爸看了林媽媽一眼,道:“不記得了是吧,也是,你們應該快三四年沒聯系了,爺爺啊你也知道,人老了就記掛著那么幾件事,總念。”
俗話說世界上最深的三種友情就是一起同過窗、一起下過鄉和一起扛過槍,林瑾瑜無從知曉過去老一輩那些泛黃的歲月,他的爺爺也不是個多話的老人,但他仍能從他爺爺對待張信禮的態度里隱約感受到那份和血一樣濃烈的戰友情誼。
他爸道:“我就說你們那時候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現在我也放心了,你知道他后來轉去哪個學校了伐?”
林瑾瑜沒什么表情地說:“不知道。”
他爸可能覺得這一頁已經翻過,那段瞞著他媽媽的往事已經不再是什么令人諱莫如深的敏感秘密,于是想和他隨便聊聊,在一種“沒什么大不了”的氛圍中給兒子的年少無知畫上一個完美句號,但對林瑾瑜來說,那永遠是橫在心里的一根刺。
他爸永遠不會知道他去車站送張信禮的那一天他的心情,不會知道他學會抽煙是因為張信禮,不會知道在本該最肆意的十八歲被人推開是什么感覺,也不會知道他是如何日復一日地在麻木的學習中結束了他的高中時代。
“好學校真的很難轉進去,那時候決定得又比較倉促……”林懷南全然一副回憶小孩往事的表情,邊說還邊微笑,半開玩笑道:“……好在小張自己爭氣,你要像你哥一樣用功,少玩點,現在沒準在廈大了。”
林瑾瑜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張信禮第一次緊緊抱著他,在他懷里說他再也不會有機會回上海了,說一切都要重新開始……誰知道那幾年他是怎么過來的,那些一個人最黃金的年月還有汗水在他爸嘴里只剩下輕飄飄的“自己爭氣”四個字。
“……你們很多年沒見了吧,兩個都是獨生子,聯絡聯絡感情也好,待會兒爸回去問下他家里他的聯系方式,你們聊聊,叫你哥放假來家里吃個飯,現在真心實意的朋友難找,以后正常結婚有孩子了,兩家也可以保持聯系,你哥他……”
……哥,你能抱我一下嗎。
就算只能做他的弟弟,也好過誰都不是。
那些尖銳的回憶如同一根根被削尖的十字架,扎得他心口疼,林瑾瑜有種又回到了那段自我懷疑、自我掙扎的日子,什么正常、結婚、孩子……他好似在泥潭里跋涉。
“好了別說了行嗎?”他很煩躁地道:“都說了我沒哥哥,你怎么老是聽不懂?”
他反應有點大,林懷南頓了一頓,林媽媽說:“小瑜,你怎么了?”
林瑾瑜心煩意亂,這原本是他最親近的家人,但他們反而令他感到窒息。
他看了眼手機,道:“我老師給我發消息說組里突然有點事,我去老師家里一趟,飯你們吃吧,鑰匙也拿著,我弄完了自己會回來的。”說完不等自己爸媽多問什么,給他們指了幾家味道不錯的菜館就裝作很急的樣子轉身走了。
他媽在后面叫他,林瑾瑜穿過車流,沒有回頭。
……
星期天組里屁事沒有,林瑾瑜當然沒去老師家里,他饒了個遠路,從正門一直繞街走了半圈,繞到離前門最遠的那個門,偷摸進了學校。
正如張信禮說的那樣,這里他誰也不認識,沒處去,林瑾瑜走臺階去籃球場時,看見喧鬧的場子里,他正跟一群校內校外的男人們一起組隊打球,架子底下放衣服水瓶的地方放著兩碗已經吃不了的粉,一碗放了辣椒,一碗沒放。
他們兩個隊十人滿員,占了兩個框子,正在打比賽,林瑾瑜看雙方鏖戰正酣,就沒上去打擾,自己靠鐵絲網上看著,等著他們打完。
場子近處圍了一圈大佬爺們,還有零星的大一大二學妹,張信禮動作瀟灑流暢,連連進球,每進一個場邊圍觀的人就爆發出一陣喝彩聲。
場上有個跟他同隊的技術看起來也不錯,總和張信禮打配合,林瑾瑜在場邊站了這么一會兒,就看見他好幾次進球之后和張信禮擊掌,還伸手拍肩膀。
一次兩次也就算了,每次都這樣,林瑾瑜盯著看了一會兒,覺得對方有點像在故意制造肢體接觸。
這家伙身上穿著很眼熟的湖人球衣,號碼是科比06年后專屬的24號……而那天張信禮穿回來的那件是8號,林瑾瑜無師自通地找到了那個頗為豪氣的球衣主人,可……張信禮來這打球也就兩天,作為一個臨時搭伙的隊友,他表現得好像有點過于熱情了。
球場總是沒有安靜的時候,林瑾瑜靠鐵絲網上圍觀了十多分鐘,終于等到了半場結束。
林瑾瑜朝張信禮那邊走去,半路上看見那個打球的和張信禮一起說說笑笑地去籃下休息,好像還有點把自己的水給張信禮喝的意思。
林瑾瑜喊了一聲,道:“嘿!”
張信禮轉頭,看見他,林瑾瑜一邊走一邊道:“過來。”
那個打球的隊友跟張信禮差不多高,應該也是他們學校的學生,他本來擰開蓋子想把自己的水遞給張信禮,這會兒聽見有人叫他,有點驚訝,臉上的笑也退了點,問:“那是……你朋友?”
張信禮就聽見林瑾瑜叫他過去,沒聽他說什么,林瑾瑜叫他,他就過去了,那個穿球衣的隊友拿著水瓶,跟在他身后,自然而然跟了過來。
“瑾瑜?”張信禮有點意外:“你怎么有空過來了,你爸媽……”
“抽空出來的,”林瑾瑜道:“等你打完一起吃飯吧。”
吃飯的時候順便聊聊。
張信禮說:“好……”
他尾音還沒落,那個站旁邊的隊友忽然出聲道:“這就是你說的那個朋友吧?”他擦了擦臉上的汗,主動道:“你好,我叫小杰,體院的。”
林瑾瑜看向他,那人瘦瘦高高,剔著短短的寸頭,眉毛很濃,一眼看上去確實像體院的,他道:“你好,我叫……”
小杰卻直接道:“沒事,我都知道,他朋友,我們學校的嘛。”他說著自然而然地伸手搭上了張信禮的肩膀,道:“咱倆聊天的時候都聊過了。”
林瑾瑜現在總算能體會張信禮看見他和林燁還有王秀待在一起時候的心情了……真的挺不是滋味的,有點像一只吹滿了氣的氣球被打了死結,生氣炸了吧也不至于,但又憋著氣,屬實不太舒服。
而且……他隱約覺得這人有點眼熟,但確實不認識。
小杰笑了笑,道:“下半場撞飯點了,也不知道還打不打,要不一起吃飯?”
本來一起吃頓飯也沒什么,林瑾瑜想和張信禮說點什么,但也不差這一頓飯的功夫,最多早點吃完早點把人打發了,他倆再另外找個奶茶店或者咖啡館坐著說話也行。
出于禮貌考慮,林瑾瑜本來不大想拒絕張信禮的隊友,然而就在這時,小杰把手機拿出來看了眼時間,自言自語道:“快十二點了,肯定不打了,去食堂吃還是去校外?”
他的手機殼上印著一面帶愛心的彩虹旗。
上千塊的球衣、場上的動作、喝水的細節,再加上這個手機殼……林瑾瑜心里有點懷疑了,小杰一只手仍搭在張信禮肩上,甚至不露聲色地捏了捏,動了一下,改為整個攬著他的肩膀。
“我們宿舍昨天聚餐吃了家烤魚,還不錯,我帶你們去?”
張信禮沒把他手抖開,只說:“換個吧,他不吃魚。”
小杰頓了一下,臉上的笑有點僵硬,但只僵硬了很短的半秒鐘就恢復如常了,他朝林瑾瑜道:“你朋友還真了解你。”
林瑾瑜沒什么表情地看著他,小杰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映在他眼里……那張臉總讓他覺得有些眼熟,好像在某個極短的瞬間見過。
那些一閃而逝的照片,不停刷新的頭像,互相打招呼的暗語……林瑾瑜想和張信禮談談,關于他的家庭,關于某個決定,還有未來的種種,一切決定,他們是無法避開他人的注視的。
“哦,他是挺了解我的。”林瑾瑜思考片刻,單方面做了決定。
他輕描淡寫地說:“因為我不是他朋友,我是他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