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三點,風吹得百葉窗簾沙沙地響。
林瑾瑜站在自家客廳與房間相連的那條走廊上,入耳是掛鐘有規律的咔噠聲。
我怎么站在這兒……是來找人的嗎?
他不記得自己是因為什么而站在這里的,林瑾瑜往前走了幾步,看見白色的、佇立在黑暗里的他的房門。
門板阻隔了他的視線,林瑾瑜什么也看不見,但他能感覺到那后面站了一個人,好像他真的就是為他而來。
沒有燈光,周圍都是目光所不可穿透的黑暗,林瑾瑜伸出手,推開了那扇他無比熟悉的房門。
那種窗葉顫動的沙沙聲更清晰了,陽臺的窗戶沒關,月光澄澈如水。
那汪月色里站著一個人,他背對著林瑾瑜,手肘隨意地搭在欄桿上,從他之間溢出縷縷灰色的輕煙。
“還沒睡?”林瑾瑜聽見自己說。
那個人沒有轉過來,只是說:“等你。”
為什么要等我啊……林瑾瑜很奇怪,但他自然而然地說:“等急了?有點事忙,就慢了點。”
他輕輕關上房門,邁步朝那個人走去,那個人在一地月光里回過頭來,他的側臉在清冷的月色里線條分明,睫毛一根根歷歷可數。
張信禮說:“不急,只是想你!
這應該是一句有點肉麻的話,可林瑾瑜再一次自然而然地說:“我也很想你。”
他其實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這句話,但就是說了,自然而然,好似早已說過千遍萬遍。
他可以感受到自己此刻的心情,那確實是思念,還有柔軟、甜蜜和幸福,讓人幾乎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那種感覺的名字是:愛。
如果他真的懂什么是愛的話。
林瑾瑜走近了他,從背后抱住他的腰,閉上眼輕輕吸了一口氣,鼻端縈繞的都是張信禮的味道。
一陣風刮過,忽然之間他們不知怎么地就調換了位置,林瑾瑜猝然睜眼,發現自己背靠著陽臺,張信禮雙手抓在欄桿上,把他圈在自己身前。
這個世界上沒有空間置換魔法,這樣的變化當然也是不合理的,但他們似乎誰都沒有意識到。
張信禮的指間夾著那支抽了一半的軟金砂,他一瞬不瞬地注視著林瑾瑜,那個眼神是溫柔的、深沉的,同時也是帶有侵略性的。
真寂寞啊……林瑾瑜說:“哥,給我抽一口。”
張信禮便把手抬起來,送到林瑾瑜面前。
林瑾瑜低垂著眼瞼,湊過去,就著他的手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抬眼和他對視,煙霧從他唇齒間絲絲縷縷逸散出來,又飄往張信禮微啟的唇縫間。
“說想我,是多想?”林瑾瑜看著他,問:“……像我想你一樣多嗎。”
張信禮俯身下來,和他離得更近了,彼此呼吸相聞。
他低聲說:“很想!
林瑾瑜微瞇著眼,那種目光像是無聲的邀請。
張信禮把煙摁滅了,掌心貼著林瑾瑜的側臉,拇指撫過他的臉頰。那雙手上有淡淡的煙草氣味,讓人戰栗,也引人心動。
他慢慢湊近了,閉上眼去吻林瑾瑜……那是一個很溫柔的吻,小心,卻又滿含情意。
林瑾瑜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實發生的,張信禮正在吻他,并且那個輕柔的吻逐漸加重,開始慢慢沾染上占有欲……以及別的一些什么欲望。
他無法拒絕這個吻。
林瑾瑜開始順著本能回應他,他微微張開嘴,張信禮的呼吸隨著這個吻一起加重,林瑾瑜抬手抱住他,安撫他、引導他的同時又引誘著他。
百葉窗的沙沙聲越來越大,張信禮一邊吻他手一邊往下,托住林瑾瑜的大腿把他抱了起來,讓他坐到平整的陽臺欄桿上。
林瑾瑜的背后忽然爬上了一絲涼意,陽臺底下并不是綠意盎然的小區花壇與草坪,而變成了萬丈深淵,山崖、巖石突出如匕首,頃刻間就能將人開膛破肚。
而張信禮不管不顧,他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樣,依然擠進他兩腿|之間,欺身來與他接吻,同時手從他衣服里伸了進去……那種撫摸讓林瑾瑜戰栗。
……我們會一起掉下去的。
林瑾瑜伸手摟住張信禮的脖頸,感受他落在自己頸上的吻,默默在心里想:你會害怕嗎?
……
“瑾瑜哥,瑾瑜哥!”
林瑾瑜在墜入深淵的驚恐中驚醒,公交車上散落著三兩人群,外面雨聲沙沙,仿佛微風吹動百葉窗藍色的窗葉。
他花了幾秒才從夢境中清醒過來,這是大白天開往科技館的公交車,街上人流熙攘,無數繽紛的傘像是五顏六色的花開在雨里,沒有月亮、沒有懸崖……也沒有吻和想你。
張信和終于把他叫醒了,說:“瑾瑜哥,到站了!
“哦,那就快下車……”
林瑾瑜做了幾個深呼吸平復自己的心跳……為什么他會在白天做這樣的夢,又是煙又是情話又是……那什么的,如果他不醒來……這個夢會接著做下去嗎?
張信禮在他背后催他:“快點走,后面的人還要下車!
林瑾瑜回神,趕緊跳下車,走到一邊,張信和說:“瑾瑜哥,你做噩夢了?怎么一會兒驚恐,一會兒又走神的。”
這幾天張信和已經緩和了很多,在林瑾瑜有意識的開導下,他從一開始的幾乎不主動說話,到現在逐漸變得愿意主動進行日常的交流……盡管話還是不多,但總是一個好跡象。
“沒,夢見自己做題來著,”林瑾瑜隨口編瞎話道:“填空填不出,就想了一下!
“你居然還會在夢里做題,”張信禮在他們身后說:“夢見什么題目?”
這明擺著是在調侃他不愛學習,林瑾瑜不知道說他什么好,想嘴毒反擊回去……好像有點不太舍得,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對張信禮已經沒有了那種睚眥必報,一分錢虧都不肯吃的計較心。
林瑾瑜隨口說:“詩詞填空,‘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問后一句是什么!
張信禮沒讀過多少詩,對此一竅不通,立刻沒話說了。
林瑾瑜就知道這能迅速終結這個話題,他道:“別探究了,趕緊去取票,預約的人挺多的,等會兒人肯定多!
他們這次會來科技館純屬想帶張信和散散心,現在這么個情況,穩住他的心態是最重要的,最好能再借機激發一下他對學習的興趣什么的。
雖然全國各地都有各種各樣的科技館,可上海作為一座以多元聞名的一線沿海城市,建設的科技館規模大、技術全,在見識廣博的成年人眼里也許不算什么,但在探索欲強烈的青少年眼里,這里充滿了奇妙的科技。
林瑾瑜帶著他們,一路從生物展區逛到機器展區,又逛到信息技術展區跟太空展區,整個過程里張信和雖然沒有表現得太明顯,但他顯然是被這些新奇的東西勾起了某些探索欲和求知欲的。
林瑾瑜和張信禮跟在后面,看著他在各個展柜前駐足,心里那根弦終于松了那么一點點。
“嚇死了,他剛來那天,我以為他真萬念俱灰,鐵了心學都不上了呢!绷骤ら_始小聲跟張信禮聊天:“沒成年,出去能干什么,能怎么辦啊!
“你嚇死什么,”張信禮說:“又不是你弟弟!
“會不會說話啊,我勞心勞力幫你,你還在這兒問這種問題!
“沒有你會說話,他在我面前什么都不肯說,跟你聊幾天倒是勉強恢復交流能力了!
“他需要的是耐心、溫柔跟關愛,”林瑾瑜開玩笑道:“你一個都沒有!
他心里其實不是這樣想的,張信禮已經盡其所能地給了他耐心跟關愛,至于溫柔……林瑾瑜想到那個夢……那種意義上的溫柔可能只存在于他的白日夢里。
張信禮說:“哦。”
林瑾瑜問:“你覺得這兒好玩嗎?”
張信禮想了想,道:“看你怎么定義‘好玩’這個概念,娛樂性倒是沒什么,”他說:“……但我很想我小時候有機會看過這些!
“那現在就當補你小時候的。”張信和去另一個展廳了,林瑾瑜剛想讓張信禮趕緊跟上,卻感覺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林瑾瑜轉頭,看見林燁和他打招呼:“嗨!
林瑾瑜下意識地回:“嗨……這么巧。”
“可能這就是緣分吧,”林燁朝他笑了笑,說:“來科技館玩?不如跟我一起啊!
事實上他顯然看見了張信禮,發出這個邀約是故意的。
林瑾瑜說:“啊……我和別人一起來的,你一個人?不如……和我們一起!
林燁說:“你們不是三個人嗎,你和我一起,讓……對不起請問你叫……”
張信禮道:“他說有人一起了,你聽不見嗎?”
“嗯哼,聽見了,”林燁說:“但是總要試一試嘛,萬一答應了呢,機會總是留給主動的人不是嗎!
林瑾瑜不明白他這話什么意思,道:“干嘛非和我一起,我又不請客!
林燁大大方方地說:“因為我喜歡你……的臉,帥氣的臉看久了能讓人心情愉悅!彼麘Z恿道:“和我一起吧,你和你的直男朋友一直追著他弟弟跑不累嗎?和我一起可輕松多了,走累了還能歇歇,請你喝奶茶跟冰鎮檸檬水。”
林瑾瑜不明白林燁為什么要特意強調“直男朋友”,他有點害怕在張信禮面前提這個……有一種如坐針氈的恐慌感。
至于“喜歡你的臉”那聽起來好像只是林燁隨口拋出來的一個帶戲謔意味的理由。
他還沒說什么,就感覺一只手攬住了他的肩膀,張信禮說:“謝謝好意,但是用不著操心,如果他累了,我會帶他休息的,好嗎?”說完想帶著林瑾瑜一起轉身往另一處地方走。
林瑾瑜順著他轉過半個身子,有點好奇地回頭對林燁道:“你怎么知道那個是……”
林燁說:“看五官就知道是兄弟啦,”他問:“真的不考慮和我一起嗎?上次太倉促沒來得及留聯系方式,可以告訴我號碼嗎,交個朋友唄。”
林瑾瑜總覺得他好像是故意說這些話的……但他不討厭林燁,于是隨口道:“好啊,你記一下,133……”
林燁記下了號碼,沖他眨了下眼睛,道:“常聯系,以后學習上有什么問題也可以多問我哦,不會嫌你煩的。”
“行!绷骤じ绖e,和張信禮一起走了。
張信禮走了一段,問:“你在哪認識的那個人,怎么一副一見如故的樣子。”
一見如故……什么玩樣,林瑾瑜不知道怎么開口,畢竟他總不能說啊哈哈哈是gay吧啊,就那種很多gay都會去的地方。
“就……路上認識的唄,”林瑾瑜瞎98編:“大好幾屆的學長!
“路上認識的說喜歡你?”張信禮說:“你老實說是不是去了一些學生不該去的地方?”
當然……是的啊,林瑾瑜心里坦白從寬,嘴上打死不認:“怎么可能,想多啦,人家說的是‘喜歡我的臉’,而且顯然是在開玩笑!
張信禮轉過身看著他:“我不覺得那是在開玩笑!
他臉上表情透露出嚴肅的意味,林瑾瑜準備好的搪塞話語突然說不出口了,他靜了兩秒,說:“……如果不是開玩笑,那是什么,男人……喜歡男人?”
張信禮也靜了。
周圍人群喧鬧,大概過了好幾次呼吸的時間,林瑾瑜忽然道:“嗐,看你一臉嚴肅得,連別人是不是在開玩笑都分不出來,逗你的,怎么可能有這種事,”他說:“我就開個玩笑,人家也是開個玩笑,至于這么上綱上線的嗎!
張信禮眼神閃了幾下,說:“隨便問的,怕你學壞,別當真。”
“那就趕緊走啊,你弟都不知道哪兒去了,”林瑾瑜打哈道:“快點,而且我爸今天晚上就回來了,他接下來怎么辦啊?”
“勸勸他讓他先回家吧,”張信禮答:“我存了一些錢……實在還不愿意回去讓他現在外面暫時住幾天也行,開個房間,總有地方去!
“也……也行,也行吧,”林瑾瑜移開目光:“你打算好就好,我這兒也有錢,不夠問我要。”他四處尋找,最后終于找到了張信和的身影,想拉張信禮一起過去,但張信禮卻沒動。
林瑾瑜納悶地回過頭去,看見張信禮在他身后躊躇了幾秒,然后問:“你……想喝檸檬水嗎?”
……
林瑾瑜有那么一瞬間覺得這家伙居然還挺可愛的。
從科技館出來,三人一起坐公交車回了家,張信禮要帶張信和去找個小招待所開房間,林瑾瑜則徑直回家,去幫忙收拾張信和的東西,好在也不多,他一個人就夠拿了。
他難得心情很好,甚至想就算有些關系永遠不可能更近一步,現在的距離也夠讓人心懷感激了,他們是很好的、不可替代的朋友……人要知足。
林瑾瑜開門的時候做了個微笑的表情,想著待會兒去送東西的時候也要這么放松,讓這一天結束在笑容里。
他進了門,玄關處感應小燈亮著,門口鞋架上多了一雙爸爸的皮鞋,但客廳靜悄悄的,沒有人。
林瑾瑜覺得有點奇怪,他換了鞋往里走去,走到自己房間,在門口站定了。
白色的房門虛掩著,隱約能看見林懷南背對他站在書桌前。
奇怪了,他爸給他打電話說的明明是八點到,怎么早這么多……林瑾瑜推開門走進去,喊了聲;“爸?”
林懷南猛地回過身來,他的眼神透過鏡片掃過林瑾瑜,那個眼神很奇怪,很不同尋常。
林瑾瑜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就見林懷南忽然抄起桌上一本什么書,對著他的方向扔了過來。
那本書沒有結結實實地砸到林瑾瑜身上,只是在空中亂飛了一會兒,然后重重跌落在林瑾瑜面前的床單上。
內頁攤開著,字跡工整而清晰。
“我不知道他喜歡什么,但我仍然想送點什么東西……因為我知道我也許永遠無法走進他的生命,沒有回憶,只有這些東西留存。”
“我們是否能夠選擇自己的愛情,選擇在我短暫,而又不起眼的一生中被誰吸引,鐘情于誰……”
“同性戀……”
“愛本該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可為什么我們愛一個人,會如此痛苦?”
“我從未想過我會愛他,就像我從未想過我會認識他一樣……”
“我并非看火的人,我就身處火焰之中!
……
那是一本小開頁的日記,塑封的封皮精美,內頁字跡密密麻麻,有很大一摞,都是林瑾瑜一個字一個字寫上去的,那里面記錄著他內心無人訴說的話語,還有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
有字的最后一頁寫于八月六日,他們在水潭的那一天:
“這個秘密會永遠深埋在我心里,它將不被置于陽光之下,宣之于口,但請原諒我想在這一刻,這個城市都睡去的夜里,于無人知曉的角落寫下我愛的人的名字……他的名字是張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