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燁和王秀走了。

林瑾瑜領(lǐng)著張信禮跟張信和上樓，給他們拿拖鞋，張信禮熟門熟路換好了鞋，轉(zhuǎn)頭對他弟弟道：“你晚飯沒吃，給你下碗面吧。”

張信和不說話，只搖了搖頭，機(jī)器人一般走進(jìn)來。

林瑾瑜看著這個頎長而瘦的少年，說：“吃點(diǎn)吧，正好有肉湯，當(dāng)澆頭挺好的，”他說：“那啥……你哥下面挺好吃的。”

嚴(yán)格說來他們只有過幾面之緣，林瑾瑜對他而言是個完全的外人，隨口勸兩句還行，老叨叨卻不合適。

張信禮大概已經(jīng)看他這樣看了一路，轉(zhuǎn)車本來就累，還得時時刻刻伺候他，這會兒看他還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有點(diǎn)恨鐵不成鋼地道：“說話，你老這個樣子有什么用？你爸媽想看你這個樣子嗎？”

張信和看起來是打定了注意沉默到底，張信禮把包放了，推著他坐到沙發(fā)上，說：“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暑假沒有幾天了，開學(xué)之后，你的書本費(fèi)、住宿費(fèi)怎么辦，有沒有準(zhǔn)備好，你都要提早告訴我。”

張信和終于說：“……我不想上學(xué)了。”

林瑾瑜站在一邊，聽到這話心里咯噔一聲。

張信禮說：“你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張信和說：“哥，我不想讀書了，家里還有兩萬塊錢，我拿上去廣東吧，以后也不用你管了。”

張信禮差點(diǎn)沒直接上手，他道：“你在這里說什么鬼話，你連16都沒滿，初中都沒畢業(yè)，出去能干什么？”

“進(jìn)工廠啊，”張信和說：“又沒什么稀奇的，早進(jìn)也是進(jìn)，晚進(jìn)也是進(jìn)，讀完那一年頂什么用，村寨在那邊打工的叔伯不少，走走關(guān)系老板也會要的，熟人還能帶帶我。”

張信禮說：“絕對不行。”

“為什么不行？”張信和說話的聲音大了些：“就算讀完了這一年，還不是要出去的，讀這一年頂什么用？”

“不止這一年，”張信禮說：“去考高中，讀大學(xué)，這也是你爸媽的心愿，你不要在這里想些有的沒的。”

“醒醒吧哥！”張信和說：“不要說我不一定考得上，就算考上了，你怎么辦，大伯怎么辦？學(xué)費(fèi)、生活費(fèi)，一年隨隨便便就是幾萬，你自己也要上學(xué)的！”他道：“讀那么多年有什么用？出來還不是要工作，為什么不早點(diǎn)去賺錢？這點(diǎn)時間在工廠干，早可以多混幾年工齡，多拿好幾千塊錢了！”

張信禮一時半會兒沒法就“人為什么要讀書”這個深奧的問題和他展開激烈辯論并最終說服他，只能反復(fù)告訴他絕對不行。

張信和大聲說：“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要去大城市讀書！也可以去讀書的！”

林瑾瑜站在一旁眼看他們兩個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后幾乎要吵起來了，嘗試著當(dāng)和事佬道：“好了算了吧，不如……”

張信禮和張信和正處在劍拔弩張的激烈對抗?fàn)顟B(tài)里，誰也沒理林瑾瑜平和的聲音，仍針鋒相對，聲音越拔越高。

“我說……”林瑾瑜忍無可忍，一拍桌子，怒龍咆哮一般道：“夠了吧！要吵到幾點(diǎn)去！”

他的聲音蓋過了兩人的爭吵聲，張信禮與張信和被吼得同時噤聲，雙雙轉(zhuǎn)頭看林瑾瑜。

“……”林瑾瑜：“我的意思是現(xiàn)在真的很晚了，不如先休息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說。”

“以后再說”這句話總能暫時解決很多問題。

張信和說：“我去睡了……我想一個人待著，可以嗎。”

他這句話是對林瑾瑜說的，林瑾瑜道：“當(dāng)然可以，你……要睡我爸媽房間嗎？空調(diào)也有，覺得熱自己開就行。”

張信和還沒說話，張信禮已經(jīng)先開口了：“不用，”他說：“不合適，他睡我那里就好了。”

那你睡哪兒……林瑾瑜心里其實(shí)有答案了，但他沒有說。

張信禮從包里拿出裹著保鮮袋的舊毛巾和牙刷，大概是從家那邊帶過來的張信和的東西。

“熱水器會用嗎？”張信禮領(lǐng)著張信和往衛(wèi)生間走：“……好像沒開水，我去調(diào)一下，你先刷牙吧，想沖也可以沖個澡，衣服放架子上，待會兒拿出來我給你洗。”

林瑾瑜看著張信禮一路嘮叨，給張信和倒水，甚至把牙膏也規(guī)規(guī)整整擠好……他從未見張信禮如此絮叨地對待過別人，如此耐心，如此事無巨細(xì)。

畢竟……是他真正的弟弟啊。

林瑾瑜想問張信禮睡哪兒，他現(xiàn)在處在一種十分矛盾的心態(tài)中，既想要親近張信禮，又想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

林瑾瑜道：“要不你睡我房間，我跑爸媽房間睡……”

他問了兩遍，但張信禮都忙著和張信和說話，沒有聽見。

林瑾瑜沒有得到回應(yīng)，閉上嘴不問了。

他去主臥自帶的那個小衛(wèi)生間刷牙，出來拿毛巾的時候聽見張信和開著水，在衛(wèi)生間里喊：“哥，”他說：“為什么這個不出水，我好像不會用。”

林瑾瑜家里的花灑整體有三個出水口，大概是白天把花灑那個出水口關(guān)了，沒調(diào)回來。他剛想大聲告訴張信和怎么調(diào)，嘴剛張開了一半，張信禮已經(jīng)回了句：“什么？”然后匆忙趕了過來。

張信和把衛(wèi)生間門板開了一條縫，說：“這個沒水，我不會弄。”

“把那個扭過去就行了。”張信禮往里看了一眼，大概是嫌他太笨，也不避嫌，直接進(jìn)去幫他弄好了，又試了試水溫，確定一切妥當(dāng)之后才把花灑重新交給他：“好了，你試一下水溫，有什么問題再和我說。”

林瑾瑜聽著張信禮的囑咐聲，那個聲音飽含著關(guān)切與屬于哥哥的愛。

他想：這是不屬于我的。

張信禮開門出來，林瑾瑜躲開了。他回主臥去洗臉，張信和在用熱水器，他便沒和他搶熱水，任由冷水流過自己的臉頰與下顎。

真令人難過，父母的離世聽起來好像是很遙遠(yuǎn)的東西，可它其實(shí)在世界的每個角落發(fā)生。

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張病危通知單，那個帶你來到這個世界的人從此就走了，沒有人再給你做早飯，也沒有人再給你加衣服，你忽然間孤零零的，從今往后都要一個人走了。

總是要一個人的。

林瑾瑜很難過，他額發(fā)上掛著水珠走進(jìn)房間里時，看見張信禮背對著他，站在陽臺的欄桿旁。

夜里兩點(diǎn)過，窗外的燈光都熄了大半，整個城市的夜色環(huán)繞著他，他站在夏夜悶熱的風(fēng)里，唇邊呼出的煙氣仿佛一縷無奈的嘆息。

林瑾瑜站在門口看了他一會兒，然后走過去，站到張信禮背后，輕輕靠在他身上，說：“沒關(guān)系，一切都會過去的。”

張信禮沒轉(zhuǎn)過身來，只是一口接一口抽煙：“……我知道，”他說：“你去睡吧。”

林瑾瑜從沒有那么一刻如這一刻一般想牽他的手、想抱他、想吻他，想對他說難過就大哭一場，再大的壓力也會有明天……可他不敢，他害怕太近了他會控制不住自己，會讓張信禮察覺他心里那份不正常的喜歡……他不能走到那么近的地方。

塞林格說：“Loveisatouchandyetnotatouch.”

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

大概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總在自我肯定與自我懷疑間搖擺，在自負(fù)與自卑間游離，內(nèi)心時而甜蜜得像是要開出花來，時而又患得患失，在夜色深重之時流淚。

林瑾瑜把頭輕輕靠在他背上：“……哥，”他說：“沒關(guān)系，有我呢。”

張信禮好像有一瞬間的訝異，大概是那些孩子氣的倔強(qiáng)心理作祟，林瑾瑜從沒當(dāng)面叫過他哥哥，可這一刻林瑾瑜想：即便只能做他的弟弟，也好過誰都不是。

張信禮說：“怎么突然叫我這個。”

林瑾瑜呼吸著他身上好聞的味道，把下巴擱到他肩上，好似男生間安慰好哥們一般道：“啊，本來就是你弟弟啊，看你難過，叫一聲哄你開心咯。”

“那可真謝謝你，”張信禮夾著煙，在繚繞的煙霧里瞇了瞇眼睛：“你說有你呢又是什么意思。”

“當(dāng)然是字面上的意思，”林瑾瑜說：“大不了我把我零花錢都給你，過年的紅包也給你，雖然我花錢也不怎么數(shù)，可從小到大零零碎碎攢下來也有幾萬塊吧，以后收到的也不花了，都給你。”

張信禮說：“別孩子氣，那都是你一個人的。”

“就因為是我的才大大方方給你啊，”林瑾瑜說：“我爸的你肯定也拉不下臉要，我的總無所謂吧，反正放著也就是在那兒吃灰而已啊。”

張信禮不說話，林瑾瑜湊過去，看著他手里的煙，道：“給我抽一口。”

“你抽什么？”

張信禮的體溫溫暖，林瑾瑜心里確實(shí)有點(diǎn)難過，酸酸的、澀澀的，有點(diǎn)苦，但又有點(diǎn)甜蜜：“試試唄，準(zhǔn)你抽不準(zhǔn)我抽？”他開始道德綁架：“我這么大方，你這么小氣，不合適吧。”

張信禮偏頭看了他一會兒，大概是在考慮。過了三五秒，他夾著煙的右手往右邊伸了伸，朝林瑾瑜的方向湊近了些。

這顯然是同意了，林瑾瑜摟著他的肩膀湊過去，就著他的手，含住張信禮剛剛抽過的那個地方，緩而深地吸了一口。

那是他長這么大正兒八經(jīng)抽的第一口煙，沒有想象中辛辣嗆人，軟金砂口感綿柔悠長，香氣馥郁。

林瑾瑜呼出的煙氣輕輕掃過張信禮的下巴，夜色里他們凝望著彼此。

……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張信禮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