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到了周五,高一的學習氛圍相比高三雖然還不算太緊張,可經歷了一周不停歇的上課,全班所有人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蔫的,一下課整個教室就睡倒一大片,全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著一周一次的假期。
三月一到,一場春雨過后,天氣便一天比一天轉暖,雖然還是在十多二十度的邊緣反復試探,可沒了那股浸入骨子里的冷意。
立春立了一個月,早春人容易犯困,林瑾瑜也不能違背這種生物規律,今天一整天他都懶懶的沒什么精神,一天百分之八十的時間都趴在桌子上混時間等回家。
下午最后一節是歷史課,林瑾瑜他們班的歷史老師課上得非常好,從不是照本宣科,給學生灌輸知識的念經風格。那個年過四十、矮矮胖胖的中年男老師臉上總帶著和藹的笑容,他可以不帶任何教案和書本,給他的學生們從三皇五帝講到鴉片戰爭,從伯羅奔尼撒戰役講到人文主義誕生的第一抹曙光。
林瑾瑜記得這個老師常掛在嘴邊的話,他說:“不必用堆疊的榮譽來證明教師的成功,教師的光榮就印刻在學生的記憶里。”
因為很喜歡他的課,所以直到這時,林瑾瑜才從課桌上爬起來,趕走瞌睡,打起了一點精神。
這會兒大概講到了秦朝,老師說:“歷史是無數偶然性與必然性的交織,雖然教案上寫歷史發展的大趨勢一定是必然的、肯定的、向前的,并常常以‘不是嬴政統一六國也會有李政王政張政’來論證此結論的正確,但我不太想灌輸給你們一個結論,我希望你們能學會自己從思考中得到答案!
林瑾瑜聽在耳朵里,開始東想西想,他從前就常常覺得自己的人生是一個必然,出生了、吃飯了然后上學了,上完了這個學還有那個學,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一直上,每天都兩點一線地在一個狹小的范圍里生活,周圍的人也同樣如此,大家好像都過著大同小異的生活。
這能不必然嗎?太必然了!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這樣上學、放學、回家,那歷史能不必然嗎,他想:歷史是無數個人創造的,假如無數個人的人生都是這樣像一顆顆衛星似的在既定的軌道里運行,那大概整個世界都是一臺精密的機械,機械總是必然的。
可他想:大概人是不同于機械的,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在過著和他截然不同的生活,比如高武,比如陳茴,比如木色還有拉龍,以及許許多多別的人,中國人,還有外國人。他們會走上完全不一樣的路,而他們現在還看不見那條路的樣子。
人的一生是一個必然的嗎?如果每個人的人生都充滿了偶然性,如果每個人都不可以預見自己的人生和結局,那么由無數人的人生所組成的歷史會是必然的么?
林瑾瑜忽然對這個問題產生了興趣,但他沒有想到答案。
喬嫍似乎也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因為這里林瑾瑜的歷史成績最好,她便拿著書轉過來和他交流看法。
“我覺得歷史是必然的,”喬嫍說:“我初中歷史老師說過,它的小部分可能是偶然,但是大趨勢一定是必然,比如就算沒有秦始皇,秦國的下一代兒子、孫子,某一代重重重孫子也會統一,這就是必然!
林瑾瑜想了一會兒,說:“假如下一代兒子是個昏君呢?”
喬嫍說:“那就再下一代,反正國力在那里,就是會統一的!
“那么假如下一代、下下代、下下下代都非;枧衬?”林瑾瑜說:“其實我們初中老師也是這么說的,可是現在我想,為什么人們總是只設想就算跳過某個非常優秀的一代,他的下一代也會重走他的軌跡,而不做出可能引起質變的設想,秦國的國力也并不是靠某一代君王與士人的努力才積累起來的,沒有理由在作變量假設的時候就僅僅變更一代。”
喬嫍似乎被問住了一瞬間,這一瞬間過后,她說:“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就是優秀,優秀的國君選的繼承人不可能連著幾代都昏庸,這就是歷史的必然性!
“是有可能的,”林瑾瑜說:“比如朱祁鎮,他何止不是一個好皇帝,簡直是爛到吐,可他的兒子很優秀,相反,朱祐樘是一個好皇帝,可他的兒子在做皇帝這件事上著實不怎么樣!
喬嫍甚至都不知道朱祁鎮還有朱祐樘都是誰,她無話可說了,只得道:“可是老師就是說歷史的大趨勢是必然的啊!
“是啊,”林瑾瑜說:“老師說是必然的!
喬嫍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腦回路,于是又拿著書轉回去了,留林瑾瑜一直坐在那兒想這個問題:歷史究竟是否是必然的?人類是否是必然的?他自己又是否是必然的?
林瑾瑜覺得他好像可以預見到未來十幾年后自己人生的樣子,無非是和所有普通人一樣,讀書、畢業,然后找個女孩結婚生孩子,可好像又不能預見。
他陷入了某種年輕人對生命和未來的思索中,而且繞不出來。
臺上老師講著講著課忽然停下來招呼同學開燈,猝然亮起的刺目燈光總算把林瑾瑜的思緒從思維的死胡同里拉了出來,他茫然轉頭,這才發現不知什么外面居然聚起了大片烏云,蓋在整個天空上,黑壓壓的一片,遮住了日光。
這時候才下午四五點,居然就黑到了要開燈的地步,這天色顯然不怎么正常。上海的暴雨時節在七八月,早春大多數時候只有些中小雨頻繁光顧,可照匯聚起的這片烏云的規?,接下來的雨只怕小不到哪里去。
溫度開始降了,林瑾瑜怕冷,他把手縮進衛衣袖子里,呆呆地看著窗外。
許釗也被這陣動靜擾醒了瞌睡,頗為驚異地看著滾動的云層:“臥槽,天黑了?幾點了這是?”
他剛睡醒,一時沒控制住音量,惹得全班都看著他。老師聲若洪鐘地吼道:“許釗!你在哪兒做你的春秋大夢呢?瘋特了?”
全班哄堂大笑,許釗臉紅了,說:“啊,沒有沒有,對不起老師!
老師本也沒有想太為難他,見他道了歉也不說他了,招呼其他人接著上課。
許釗拿筆戳了戳林瑾瑜,小聲說:“嘿,今天輪到我打掃教室衛生,你放學等等我,一起回家唄!
林瑾瑜家和許釗家雖然不太近,但在一個方向,林瑾瑜于是答應道:“行,反正我爸媽今天不回來,我不急著回家!
他一邊聽課一邊寫完了歷史作業,下課了,各科課代表上去把作業寫好后,夏老師便放了學。
因為許釗要做值日,因此林瑾瑜也沒急著走。他抄完了作業見時間還早,便趁著自己這會兒還有手感拿了別的題出來寫。
文科作業他做起來一百個順遂,可一到理科就不行了,林瑾瑜拿著那張數學卷子,還沒做完填空題就開始覺得煩躁不堪。
那些什么勞什子數字、公式,一個個就跟盲文一樣,怎么都看不明白,處理起來一個比一個費神。
他一覺得麻煩就不想做了,開始拿著筆四處神游。放假同學們都走得快,這會兒教室里除了幾個發奮用功主動留下來寫作業的學霸,就是打掃衛生的。
林瑾瑜四下掃了一眼,意外地發現張信禮居然也沒走。
他也留在自己座位上,拿著筆,跟以前一樣坐得端端正正,不知在寫些什么。
寫寫寫,就知道寫……林瑾瑜挪了個位置,轉過身去趴在許釗桌子上,假裝埋著頭睡覺,其實在偷偷看他:裝一副很愛學習的樣子,全天下有哪個學生會喜歡學習。
他在心里逼逼叨叨了一長串,還沒叨完,就看見沈蘭夕拿著抹布路過這邊準備去擦窗戶。
一直沒抬頭的張信禮忽然抬起頭叫住了她,跟她說了幾句什么。
周圍其他人說話的聲音大,林瑾瑜沒聽見他們說什么,他又開始在心里嘀咕起來:又湊在一起說話,什么話這么好說哦。
沈蘭夕跟張信禮交流了幾句,彎下腰,去看他桌上的題。
張信禮用筆指了幾個地方,眉頭微微皺著,不是很理解的樣子,沈蘭夕便攏了攏頭發,給他指了幾個要點。張信禮把筆遞給她,又抽了個用過的草稿本出來遞給她。
林瑾瑜又開始腹誹了:一天到晚就會找女生問題目,還老找漂亮的,這么多男生,怎么不見你去問。
可他不得不承認從遠處看這幅畫面很和諧,沈蘭夕說得認真,張信禮聽得也認真,兩人俊男靚女,十分般配。
窗外的天比一開始上課時更黑了,北風也起了,一直嗚嗚地刮,仿佛某種怪獸的嘶嚎。
林瑾瑜開始慶幸自己有雨沒雨都習慣在書包里塞把傘,這不就到了用的時候。他開始琢磨:那家伙帶傘了嗎?如果沒帶他怎么回去?從這兒到校門口雖說不遠,可不打傘跑著過去肯定也一身水了。
他已經放棄了張信禮會因為怕淋雨而主動來找他借傘的幻想,想著要不待會自己過去把傘丟給他,然后打許釗的傘走。
那邊沈蘭夕在草稿紙上演算一番,又翻出數學書講了幾個知識點,張信禮看起來終于弄懂了,他把草稿紙接過,對沈蘭夕說了句什么。
林瑾瑜看嘴型看出那兩個字是“謝謝”,他很少在張信禮臉上看見這么柔和甚至帶點喜悅意味的表情。
沈蘭夕對他道不客氣,拿了抹布走了。張信禮把那道題寫完,將試卷收進去后卻沒走人回家,他站了起來,主動走到窗邊,接過了沈蘭夕手里的抹布,開始幫她擦起了窗戶。
這項活兒的確很適合他,張信禮作為男生能擦到很多沈蘭夕原本夠不到的地方,不必她冒著摔跤的危險爬高了。沈蘭夕顯得有些意外和害羞,低頭對他說了謝謝。
周圍離得近的同學顯然也注意到了他們,開始擠眉弄眼地小聲發出“喲——”之類的起哄聲。
林瑾瑜枕著自己的下巴,遠遠地看著他們,覺得很郁悶。
他想:真好,現在他不是只認識我一個人了,他交到了新的朋友,以后也會交更多的朋友,難怪這么長時間都不愿意來找我說話,這里不是涼山,他再也不需要整天看著看著我生怕我出去闖什么禍了,責任已盡,誰愿意跟我這樣自私幼稚還一身臭脾氣的人當朋友。
一道炫目的白光如乍開乍謝的曇花一般透過玻璃一閃而沒,兩三秒后,天際響起隆隆的雷聲。
那是一種磨盤樣的、綿長的悶雷聲,沉沉地在漆黑的云層中滾動,像是雄獅嘶啞的吼聲,又仿佛海嘯咆哮奔騰在天上。
林瑾瑜轉過頭去,看見三五陣雷聲滾過后,透明的雨滴一滴滴打在透明的玻璃窗上,摔得四分五裂。
許釗放了掃帚,在雷聲與雨聲里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鯨魚,我掃完了,咱走吧!
“哦,好!绷骤ぢ勓云鹕恚骸拔胰ド蟼廁所,你幫我收一下書包吧。”
許釗立刻答應了,催他快去。
林瑾瑜的傘和其他暫時用不著但又懶得背回去的書一起放在教室自帶的隔間里了。他從前門出去,先沒去廁所,而是偷偷背著許釗溜進了隔間。
隔間里正好有個同學在打掃衛生,林瑾瑜跟他關系還可以,猶豫了一番后暗戳戳地請他幫忙把張信禮叫過來,還特意囑咐了要悄悄的,也別說是自己找他。
那同學一臉莫名其妙,調侃道:“你這是地下特務接頭還是搞地下情啊,這么神秘兮兮的。”
“少廢話,快去。”
林瑾瑜本想高冷地傳個紙條完事,可沒辦法,他這傘是自動的,開的時候要這樣這樣,關的時候要那樣那樣,還有個保險鎖,不開的話這傘是怎么都打不開的,他怕張信禮不會用,只得當面交代他。
不一會兒,張信禮來了。他顯然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跨進門沒幾步,看見林瑾瑜,站在原地不動了。
林瑾瑜開門見山道:“外面下雨了,我傘借你。”
張信禮沒說話,林瑾瑜把傘拿出來,不廢話也沒怎么看他,自顧自囑咐了下這傘怎么用,邊說還邊演示了一遍,隨后也不等他反應,直接走過去把傘往他手里一塞,轉身就要走人。
他還沒走出門,就聽見張信禮在他身后問:“你怎么辦?”
林瑾瑜一副沒什么大不了的樣子,道:“我可以借許釗的,我們順路!
他等了大概兩秒,見張信禮沒說話,抬腳又要走。
張信禮把他叫住了,道:“你干嘛這么偷偷摸摸的!
“沒有偷偷摸摸的,”林瑾瑜道:“只不過看你幫人幫得挺好的,懶得打擾你們!彼f:“你自己回家吧,沒什么事兒我先走了!
林瑾瑜一直走到隔間的盡頭,拉開通向外面走廊的那道門,轉去上廁所了。他能感覺到張信禮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背上,直到被門阻隔。
另一邊,教室里。
許釗忍這個新來的已經忍了很久了,從這個插班生來這兒的第一天起他就不怎么看得慣這人,一臉叼樣跟誰都欠了他八百塊錢一樣是一方面,總是有事沒事找沈蘭夕是一方面,鯨魚不喜歡他又是一方面。
一開始只是淺層的看不慣,倒談不上什么過節。可一來二去,種種小摩擦疊加,雙方你來我往之下,這矛盾就越積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