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離火車站挺遠,好不容易熬到了七點,林瑾瑜提前了整整兩個小時出門。
冬天天黑得早,今天又是個陰天,才七點多點的光景,已經黑咕隆咚得跟入夜了似的。林瑾瑜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出門坐地鐵,街上風大,吹得他恨不得把自己整個人塞進某種密不透風的球里滾著走。
春節將近,到處都是紅色的裝飾,一線大城市總被調侃外來人口多,春節空城,林瑾瑜走在街上時確實覺得人比平時少了些,也不知是都回家了,還是天太冷,大家都不愿意出門。
這時節該回家的人都早回家了,平日人頭攢動的火車站這會兒稍顯冷清。
站臺票已經取消很多年,林瑾瑜到早了,進不去里面,周圍店鋪也大多關門放假,回去過年了,他沒地方去,索性直接站在出站口等。
有好些戴著毛線帽,裹著軍大衣的大爺大媽跟他一起站在出站口,時不時伸長脖子往里張望。大概都是在等他們沒買到早些時候的票,只能跟春節賽跑,搶著回來過年的孩子。
站久了腿麻,林瑾瑜縮著,用羽絨服帽子把臉裹得只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面。他等無聊了,便拿出手機給暌違已久的張信禮打了個電話。
嘟聲響了足足59秒,對方沒接,大概是靜音了沒看到。林瑾瑜便從袖口里伸出手指,給他發了一條只有一個酷笑貓頭表情的短信。
過了大概十多分鐘,那邊回了一個:“?”
哎喲,這人果然還和以前一樣無趣,林瑾瑜想著,打字問他:剛干嘛去了?
過了一分鐘,張信禮回:上廁所。
林瑾瑜打字:廁所上這么久,你腎虛嗎。
張信禮道:人多。
林瑾瑜想到這趟車是K開頭的,在綠皮火車已經銷聲匿跡的今天,“快車”反而變成了最慢的火車,絕大多數民工過年回家就買快車站票,車廂連接處到處是蹲著坐著站著的民工,麻布袋子、編織袋、行李箱密密麻麻堆了一地,過人都費勁。
他發:怎么買快車過來,可以買高鐵或者飛機啊。
張信禮回:便宜。
林瑾瑜問:那你坐了多久啊?
張信禮道:二十五個小時。
二十五個小時等于一天還多了,在火車上待那么長時間不憋得慌嗎……林瑾瑜繼續找話跟他聊:你買的啥票?
張信禮說:坐票。
坐二十五個小時?!屁股不會開花嗎……林瑾瑜道:太久了吧,怎么不買臥鋪。
張信禮回:沒搶到。過了一會兒又發來一條:便宜。
這么小氣,偶爾也該對自己好點的嘛……林瑾瑜這么想著,手上打:你應該把這五個字打一起,發一條短信,這樣便宜。
張信禮問:叔叔呢?
叔叔?什么叔叔……林瑾瑜想了半秒,反應過來這說的是他爸,他說:什么叔叔,你應該叫伯伯。
這次等了幾分鐘對面才回:逢人減歲。
哎嗎,還挺有社會經驗……林瑾瑜問:怎么這么久才回信息。
張信禮答:剛有老人家上車,幫他們放行李。
這句話讓林瑾瑜想起以前在涼山車上,張信禮給某個素不相識的爺爺讓座那一次……那些已經模糊的綠樹、青翠的山巒,還有透過車窗一欄欄灑進來的日光。
林瑾瑜回:你叔跟人吃飯去了,只有你爸爸在等你。
張信禮顯然沒有get到意思,他問:什么?
林瑾瑜說:你林瑾瑜爸爸是也!
張信禮發了六個點過來。出站口等人的大媽覺得身邊這小伙眼睛倒是挺好看的,可惜腦子看起來不太好使,一個勁對著手機屏幕傻笑。
越來越冷了,林瑾瑜長時間站在原地不動,凍得全身發僵。他搓了搓手,看見張信禮發過來一條:可能會晚點,你先找個暖和的地方坐會兒吧。
快車除了速度慢就這點不好,避讓級別最低,火車界孔融,啥都得它停下來讓別的車。
林瑾瑜舉目四望,臨近春節,又是夜里,車站周圍真沒什么歇腳的地方,也就副食店還開著,店里冷冷清清,就一個看店的在打呼,還不如在出站口的人堆里貓著,好歹蹭點熱氣,讓別人幫自己擋擋風。
林瑾瑜看了眼表,八點多了。張信禮還在催他去歇著,林瑾瑜嗯嗯嗯嗯發了無數個嗯過去,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張信禮很快問他:坐著了沒?
林瑾瑜留了個心眼,等了六七分鐘才回:坐著了。他還戲多地加了一句:哇塞對面有個兄弟好認真,帶著行李箱歇腳還捧著書在看。
張信禮這么快問,原本也是知道他嘴上一套身上一套的性格,想試他是不是在敷衍,奈何林瑾瑜腦子忽然活泛了沒上這個當。
他便說:那你先在暖和地方躲著,我這邊可能要晚一點。
林瑾瑜答好,他想到張信禮坐票坐了二十多個小時,肯定沒休息好,便說:那你休息吧,趴著睡一會兒,待會兒走說好的那個口出來就行,我喝杯飲料玩會兒手機。
回完,林瑾瑜按滅了手機屏幕,在冷夜里呼出一陣綿長的白氣。
上海的一月總是多雨而少雪,可今年不知怎么的,這個冬天比往年都要更冷也更濕。大概過了半個小時,林瑾瑜感覺到鼻尖微刺冰涼,他抬頭往天上看,看見無數細小的、白牛毛樣的雪花在漆黑的夜空里如同無數飄落凡間的星光般乘著風簌簌而落。
小寒才下過第一場雪,這是今年的第二場,它在除夕前夜悄無聲息地到來。
下雪了天氣就更冷,林瑾瑜縮在羽絨服里又等了半個多小時,覺得全身發僵。他時不時原地跺腳,借著這種運動產生的聊勝于無的熱量取暖,支撐自己在寒風中等人。
過九點以后,每次提示火車到站,他都使勁往出站口的人流里看,生怕兩人在夜里都睜眼瞎錯過了。一撥撥人流涌出出站口狹窄的通道又各自散去,林瑾瑜看著身邊的大媽大爺一個個接到了回家的親人,笑逐顏開地走了,他身邊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只有他始終在雪夜里張望。
他沒吃晚飯,這會兒有點饑腸轆轆,寒冷又使人犯困。不知等了多久,一直到他凍得快沒感覺了,出口才又涌出一大撥人來。
廣場大屏幕上滾動的播報字體亮紅,玻璃墻上映出斑斕燈火。
林瑾瑜幾乎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背著包,推著行李箱出站的人影。
跟他一身羽絨服、毛線背心、加厚襯衣、帽子組成的套裝比起來,張信禮的穿著顯得單薄得多,一件簡簡單單的黑黃色棉夾克和看起來不怎么厚實的衛衣就成了他抵御上海寒風的所有裝備。
他的頭發比林瑾瑜記憶里短了些,沒有了那些碎發的遮擋,他的五官反而顯得更加深邃立體,細碎的雪花卷著風落在張信禮的發梢與眉間,又化作一滴滴細小的水汽。
與林瑾瑜不同,張信禮是內雙,平時看起來像單眼皮,可眼睛形狀很好看,單看著有一點兇,但跟眉毛配在一起恰到好處,雖不如林瑾瑜看起來陽光帥氣,卻更顯出一股男人的英俊。
林瑾瑜看見了他,便朝他招手喊他的名字,那些呼喚在冷意的包裹下化作實體,凝聚成一簇簇肉眼可見的白氣。
張信禮也看見了他,他兩手拿著東西不好打招呼,便朝林瑾瑜挑了挑下巴,推著箱子向他走了過來。
林瑾瑜迎上前去,接過了他手里的包。半年不見,彼此好像都長高了些,林瑾瑜還是比他矮點,可好歹追回了幾厘米。
明天就是除夕了,這是大寒的夜里,一年里最冷的一天,他們在夏天分別,又在冬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