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緊張得心一個勁砰砰跳,沖張信禮使眼色,想對方給他解圍。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回張信禮只坐在原地環著膝蓋看著他,并沒有絲毫要站起來幫他勸和的意思。
林瑾瑜在心里小聲腹誹:你大爺的,到關鍵時刻就掉鏈子,要你何用!
全村寨的人都聚在篝火邊看著他,在這樣好奇而隱含期待的目光注視下,林瑾瑜也不能長時間傻子一樣站在原地什么都不做,那樣未免太尷尬了。
他其實倒也不是沒有上臺表演的經驗,小時候學琴從考級到區、市少兒表演參加得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只是那些都有大量的時間給他準備,讓他死磕表演的幾首曲子,像這樣這么倉促地趕鴨子上架還真是頭一回。
林瑾瑜抱著微薄的希望再次瞟了張信禮一眼,后者還是坐在原地不為所動,連姿勢也沒變一下。林瑾瑜只得認命接受現實,他謙虛地說:“好吧……但是我拉得很業余。”
他把琴盒放到地上,打開蓋子拿出里頭那把他退休多時的小提琴和琴弓,側背著篝火,向周圍比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大家安靜。
很多小孩有樣學樣,學著他朝周圍噓,人群紛亂的歡笑和交談聲漸漸小了下去,只剩下些零碎的低語。
林瑾瑜繼續耐心地等待著,很快那些零碎的低語也逐漸小了下去,最后徹底消失了。漆黑的夜空下一片寂靜,只有篝火偶爾炸出的細微噼啪聲。
林瑾瑜斜對著篝火站著,熾熱的火風烘烤著他的半邊脊背和側臉,他在寂靜中說:“給我一塊毛巾。”
人群開始悉索而動,一塊帕子不知被誰掏了出來,在人們的手中傳遞,很快被遞到了林瑾瑜手里。
那方手帕上黑、藍、黃、紅色的手工花紋繁復,是林瑾瑜所不認識的古老刺繡。他把那方帕子疊成合適大小,夾在琴與自己貼琴的下巴之間。
好在先前手癢試過手了,音也校過,因此林瑾瑜只稍稍在先前的基礎上微調琴鈕便很快試好了音準。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無人說話也無人走動,在這樣略顯莊重的氛圍中,林瑾瑜垂下眼簾,輕輕吸了一口氣,右手持弓,涂上了松香的馬毛摩擦著金屬弦,琴音便如泉水般不急不緩,奔流而出。
小提琴也會嘆氣嗎?
當那把冷冰冰的、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棕紅色小提琴在林瑾瑜手里發出第一聲充滿金屬質感的弦音時,所有人的耳朵里都分明聽見了一聲蓄滿憂傷的嘆息。
沒有鋼琴伴奏,曠遠而黑沉的稀疏草地上空,唯有林瑾瑜的琴聲如漫過山嶺的薄霧般傾瀉流淌。
克萊斯勒的《愛的憂傷》,這是他經過短暫深思熟慮后決定的曲目。這首由二十世紀最著名的小提琴家之一的克萊斯勒所創作的小品作為一首描述愛之煩惱、憂郁的圓舞曲而面世,是林瑾瑜曾經所演奏過的考級曲。他熟悉這首曲子,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
它沒有前奏,全曲具有濃郁的上世紀維也納民謠風格,第一主題幽怨而哀傷,第二部分卻甜蜜而光明,靜靜訴說著愛情里的坎坷和回憶的青澀難忘。
林瑾瑜纖長的指尖在指板上滑動,音準飽滿,滑音流暢而自然。他眉頭舒展著,半邊側臉映在溫暖的火光里,垂下的睫毛在臉上投下疏影。
那一刻林瑾瑜如他背后的篝火一樣,在天地間散發著獨屬于他的光芒,所有人的目光都宛如被磁石吸住了似的,沒有人能把眼睛從他身上離開一分一秒。
他的琴聲與這里原始、粗獷的樂聲風格迥異,但同樣優美,克萊斯勒的樂曲不如弗拉門戈派音樂奔放,他的曲子含蓄卻不失熱烈,飽含著動人的情感,他用甜蜜反襯愛情的憂傷,讓人們在愛中感受憂郁。
經林瑾瑜的手演奏出來憂傷之氣淡了一分,自由的滑音更多,發音醇厚中正,仿佛能坦然而紳士地面對那些愛所給予他的傷痕,擁抱愛情里所有的甜蜜和苦澀,該告別時也能禮貌地互相告別。
屬于他的《愛的憂傷》是貴氣悠然,哀而不傷的。
在這樣細膩而柔美的琴聲中,張信禮從始至終注視著他的身影,直至曲終都沒有動彈一下。明滅的火光躍動在林瑾瑜白皙的側臉和他漆黑的眼睛里。
林瑾瑜緩緩拉出最后一個末尾音符,取下琴,非常自然地向周圍鞠躬謝幕,人群靜了一秒,爆發出經久不息的熱烈掌聲與呼哨叫好聲。
林瑾瑜有點不好意思,但心里很得意。他蹲下去把琴收好,拉上拉鏈,提起來走回了張信禮身邊坐好。
那邊又有新的人自發上去接場了,場面又恢復了喧鬧,大家各自樂著自己的。
林瑾瑜湊過去,拿胳膊肘捅張信禮:“喂,我拉得好不?”
張信禮看了他一眼:“……還可以。”
“這首小品我今年四月份才考過的,練了少說n+n遍,老師都夸我這首曲子拉得很好了,你居然只是說還可以?”
張信禮于是說:“很好聽。”
林瑾瑜嘟囔:“口風改這么快,一點誠意都沒有,一看就在敷衍我。”
“……”張信禮無奈道:“我說可以你又不滿意,我說好聽你又覺得我在敷衍你。”
是哦,好像是有點無理取鬧、無中生、有無病呻吟……林瑾瑜閉嘴了。
他覺得有點熱,帶著涼意的夜風也驅不散這種從內里散發出來的熱意……大概是剛才被火烤了一陣的緣故。
林瑾瑜坐著,想等這股磨人的熱度自己褪下去。
他邊上仍時不時有人來給張信禮敬酒,偶爾也有人敬他,但張信禮都自己喝了,沒讓他喝。
那一碗又一碗的勁頭看得林瑾瑜十分好奇。他對張信禮道:“我說……”
張信禮聽見聲音轉過來看他,周圍太嘈雜他聽不太清林瑾瑜說些什么,于是附耳過去道:“什么?”
林瑾瑜說:“夠了吧,喝那么多酒你咋跟沒事人一樣,你都完全不上頭不會醉的嗎?”
“當然不是,”張信禮說:“我又不是外星人,我會醉的。”
“是嗎,”林瑾瑜又開始叭叭了:“那你喝這么多怎么跟個沒事人一樣。”
“沒到那個量而已。”
林瑾瑜暗暗咂舌:嘖嘖嘖,這么多還沒到那個量。
他問:“你上次喝醉是什么時候?”
張信禮想了想,說:“小學經常會……然后……初中好像也有過幾次……”
這都幾年前的事情了……林瑾瑜想:光剛剛都不知道下去幾斤幾兩了,再加上之前喝的那些,可從這家伙臉上完全看不出來唉,喝酒不上臉的。
張信禮看著林瑾瑜的眼珠子左轉右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瑾瑜之前也喝了好幾兩了,這會兒臉上有點泛紅,有意無意地摸自己脖子。
張信禮問:“你熱嗎?”
“有點,”林瑾瑜說:“但沒冒汗。”
張信禮道:“熱出去吹下風,從這邊走出去右拐就有一個山頭,那邊風大。”
“在哪兒啊?”林瑾瑜聽著這模糊的意識流描述怕自己找不到路,對他道:“帶我去下唄。”
他倒真想出去吹吹風了,篝火太旺太熱,涼爽的夜風往身上一吹肯定爽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