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軒再次冷笑:“泰戈爾,不過是個二流詩人而已。因為淺白,所以受眾行遠。就象柳永的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又象現(xiàn)在流行的心靈雞湯。”
來賓多了,兩人忙碌起來。半個小時的熱鬧寒喧后,來賓們各自坐到自己的座位,意外地,山海看見晴川,兩人揮手,晴川制止了山海過去說話,他正抓緊時間挨個采訪。
主持人姜明廣咳嗽幾聲,莊重地宣布首屆太白杯網(wǎng)絡浩劫之日頒獎大會開始,大家安靜下來。山海看見郎軒孤零零地坐在最后面的座位,跟前面磚頭一樣整齊的人拉開明顯的距離,感覺象太陽系的冥王星一樣,走過去挨他坐下。
晴川在臺上臺下穿棱,痙攣一樣按相機。扛攝像機的電視臺記者,助手把燈光直接打到拍攝對象臉上,象審訊嫌疑犯一樣毫無顧忌。那些拍攝對象,突然表情僵硬,象很多當紅演員一樣做作。
山海伸長腿,松了口氣。今天領導不少,市委宣傳部部長,分管副市長,人大副主任,政協(xié)副主席,還有區(qū)委各路人物,主席臺的座位安了兩排才把他們象蘿卜一樣放進坑里。
領導們相貌衣著各異,唯一相同的是神情儼然。思想今日看見裝神弄鬼的人比廟中的菩薩還多。主席臺背景印著的協(xié)辦單位,什么鞋業(yè),漁館等等,一個網(wǎng)絡征文頒獎,搞得象集合一群烏合之眾壯膽過景陽岡,可是,這正是姜明廣,智永和其他人希望的效果。
“山海,發(fā)啥暈?”郎軒碰碰山海問。
山海笑:“郎軒,你說,我聽。你是詩人,演說家,我只能當聽眾。”
郎軒說:“相聲也要一個捧哏嘛。感覺如何?”
山海:“什么感覺?你是指人還是指事?指事呢,這種跟文學有關的活動總歸是一件好事。比什么六方會談有意義一些。指人呢,呵呵,我對他們的印象不會比每天中午吃的盒飯有好感。”
郎軒點頭:“嗯,民以食為天,盒飯更重要。但是吃飯是為了活著,活著不是為了吃飯。”
山海笑:“有飯吃總比餓肚子好。有奶不一定是娘,但有錢一定是爺。所以這個頒獎要在寺廟舉行。”
郎軒也笑:“誰說頒獎不能在寺廟?五六十年前,泰國所有的教育都在佛寺進行。再往前推,我們的士子文化與佛也結合得很緊密。你不也說過詩禪一味嗎?當然,錢是個問題,并不是說流氓做大了,就不是流氓。也不能說知識分子窮,就要變成姿勢分子。”
山海贊道:“姿勢分子這詞不錯啊。不僅適用知識分子,也適用很多人。比如現(xiàn)在主席臺上這些裝模作樣的官員們。”
郎軒又笑:“他們嘛,嗯,象菩薩一樣喜歡一輩子被人供著,至死靡它。或者,他們上半生奮斗過,所以毫無廉恥地認為現(xiàn)在應該充分享受,可以把以前的歷史翻來覆去地嚼,霸著位子,象守財奴一樣,死也不舍不得松手。而且喜歡撈過界。連文學也要伸手。魯迅有篇文章說新舊更替”
山海打斷了他:“我發(fā)現(xiàn)你就有那種破壞欲。”
郎軒嚴肅地說:“破壞這詞,我個人意見,應該看成中性。有時它是犯罪,有時它也是革命。因為這個星球充滿被控制,破壞欲應該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之一。單就文學而言,破壞是一種值得提倡的行為,一切創(chuàng)造來自于此。”
兩人低聲暢言,臺上的官員排隊講話,每個人都是訓練有素的演說家,腦子里裝著十幾套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稿子,張口便來。
如同工人開機床,農民揮鋤頭,這是他們的基本生存技能之一。智永也不遜色。講經(jīng)解簽培養(yǎng)的基本功,對各個級別領導見賢思齊的偷師學藝,他的演說風格綿密繁復,自成一派。
晴川過來打過招呼,又匆忙回去給每位發(fā)言的領導拍照。山海想,晚報發(fā)新聞,最多上一兩張相片,不可能象小朋友分糖果一樣人人有份。又轉念一想,自己都能想明白這道理,他們會不知道?
只是晴川不得不拍,不能不照顧周到,不能厚此薄彼,大家都心照不宣。突然間所有的人都鼓起掌來,不象前面那樣稀稀拉拉,有氣無力的應付,原來進入頒獎環(huán)節(jié)。山海看了下表,整整一個半鐘,終于像一只病蟑螂一樣慢慢爬過去了。
郎軒碰碰山海:“出去走走。”
兩人輕輕退出講經(jīng)堂,山海善解人意地說:“文學比賽跟百米跑是兩回事,得沒得獎,并不說明誰輸誰贏。況且你也看到了,連那些武警”
郎軒擺了擺手,說:“詩人是社會的奢侈品。我們現(xiàn)在這個時代從這個角度講,是節(jié)約型的。小康。呵呵。讓我們期待大同吧。”山海看著郎軒若有所思的表情,突然聯(lián)想到自己,感覺話題沉重起來。
兩人走向后園,在一處殘亭坐下。好一會各自沉默,山海計算時間,說“回去吧。”
兩人直接到接待香客的餐廳,今晚是太白寺有名的全素齋,果然所有與會來賓都已就坐,每桌都是一派喧鬧,看來領導的祝酒儀式已過。山海撿邊上一桌剩下的座位坐下,對身旁一位干瘦的中年男人笑笑,請教姓名。
中年男人矜持地自稱他寫小說,只告訴山海筆名叫莊夢蝶。山海吃驚得差點跳起來。正如看見皮裙想到妓女,看見粗大的小腿就可以判定這人踢足球一樣,山海從郎軒那里得來的認識是,寫小說的大多是胖子,寫詩歌的人偏瘦,莊夢蝶糾正了山海這一偏見。
尤其令人意外的是,這位滿臉疙瘩的中年男人居然起了一個象女人香水一樣引人暇思的筆名。相較之下,自己和許小姐的網(wǎng)名老實得不好意思。莊夢蝶的紅罌粟是這次比賽極少幾篇給山海留下深刻印象的征文。
素材來自不久前轟動一時的中興區(qū)區(qū)委書記受賄案,生怕對號入座又希望引人聯(lián)想,在人名地名情節(jié)上象半掩門的寡婦一樣遮遮掩掩。山海不知它應該歸類于紀實文學還是志怪傳奇,以前倒有一個比較貼切,不太科學的稱呼:法制文學。
主要的讀者是識字的民工和不虛偽的正人君子。莊夢蝶寫得很投入,其中關于女區(qū)委書記和幾位男下屬的**描述得聲情并茂,詳實生動,滿篇形容詞,副詞和擬聲詞,山海思想一時放松警惕,居然快樂地瀏覽了全文,現(xiàn)在有緣面對作者,實在難以分辨眼前這位頭發(fā)蓬亂、戴著黑框眼鏡的作者是以真正的熱情和向往在描述,還是滿懷嫉恨,正氣凜然地進行批判。山海舉杯,跟這位作者碰了一杯米酒。
對面一位老先生正在發(fā)表演說:“且不說評委水準如何,至少他們沒有認真進行評選。如此虛城文學界的一件盛事,應該廣求民意,慎重對待”
山海吃了一驚,不知老先生的話是否有針對性。低聲問莊夢蝶,原來老先生乃是虛城文壇耆宿,這一次勇趕潮流,大膽嘗新,匿名參賽,不幸名落孫山。
山海赫然。世間有三歲老翁,也有百歲兒童。老先生如此童心,又高風亮節(jié),不打招呼,不走后門,精神可嘉。問了莊夢蝶老先生的征文篇目,絞盡腦汁也無記憶,心中忐忑,自我安慰,自己固然濫竽充數(shù),卻也身不由已,話說回來,誰有資格當評委,不是誰有資格繼承“王麻子刀剪”那么明白簡單。
這位老先生的文章連自己的法眼都不入,不用說是“泯然眾矣”,這樣的文章,自然只配自己這樣的評委,就好比說話不作準的人從事天氣預報一樣。老先生這時收尾道:“要有對歷史,要對人民負責的態(tài)度。我不怕別人批評我老頑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永遠堅持這個觀點。我認為,只有這樣,文學才能夠傳承發(fā)揚。”
伸手在空中虛握,仿佛文學以及文學的未來都掌握在他的五指之間。
左面一位女士跟身邊一位仰著頭的禿頭男士交流。女士對于這次網(wǎng)絡浩劫之日明顯比剛才那位老先生更加不滿。她不僅批評評委,同時上升到對整個網(wǎng)絡文學的聲討,口口聲聲要捍衛(wèi)文學的純粹性。
山海想文學又不是哈巴狗,憑什么要討論純與不純。禿頭男士不知是為了顯示自己獨行特立,還是故意跟她唱反調,表示這次網(wǎng)絡征文對他觸動很大,今后要一改從前的文風,與時俱進,拋棄純文學的創(chuàng)作,投身網(wǎng)絡。
山海心中叫好,恨不能跳起來逼著他當場簽字畫押,立約為證。右面一位衣著樸素,拘謹?shù)孟髮W徒的中年男人說:“我剛出的一個中篇小說,引起了很大的爭論”
這個簡單的“出”字,如同穿短裙的女人一樣充滿曖昧,可以理解為“發(fā)表”,----這正是說話人所希望到達的效果。實際上不過是剛剛“寫完”。
至于“很大的爭論”,天知道他沒有說謊,他的妻子悲憤地宣布,他必須在他的寫作和她之間進行單項選擇,他的女兒也不再象膽怯的證人一樣保持沉默,發(fā)表傾向鮮明的意見。
中年男人旁邊戴老花鏡,教師模樣的女人淡淡應了一聲“佩服”,似乎并非發(fā)自肺腑而是出自腸胃,隱隱帶著酸味。
她立刻把話題引到魯迅雜文的藝術性以及魯迅是否有必要還存在于中學課本,這是她最近研究的重點,也是她擅長的領域。趁著魯迅早逝沒法還手,可勁欺負。
挨山海坐的一位老先生,因為人人暢所欲言,一直沒有機表現(xiàn)自己,只好一心對付眼前的菜肴。他的手指很長,夾著兩只筷子像漁鳥的長嘴,在杯碗盞碟間游弋穿棱,見山海老實,停杯止箸,從五六十年代開始起篇,講述他的生活經(jīng)歷,山高水長一臉深刻,似乎建國后的華夏歷史就是他老人家一人包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