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桑在東宮看起來自得其樂。
養花澆水, 寫字看書。
明里是閑適雅致,實際上的暗暗焦急,卻是無法對人言說的。
那日高桓對她說, 會為她父親尋藥。
雖然李桑桑心中很是懷疑, 可是到底悄悄生了希望。
只是, 后來高桓再也不提起。
李桑桑不敢再提,提起它,或許會讓高桓懷疑她的虛情假意, 到時候不光藥是得不到的, 恐怕會得不償失。
她不認為以自己目前在高桓心中的地位, 能夠有底氣向高桓討要什么。
嫁入東宮后,高桓待她平平。
雖然算下次數來, 每月不算少, 李桑桑應付得吃力,不過對于如今年富力壯的太子殿下來說, 這應當是正常。
至于承恩殿那邊,看起來相敬如賓, 也沒有新婚燕爾的熱乎勁。
更多的事情, 那是小小良娣打聽不到的, 李桑桑也懶得去理太子兩口子的私事。
近來長安城沒有什么新鮮事, 都是些老生常談的事。
前朝皇帝一心想要赫赫戰功, 屢次東征高句麗,最后弄丟了江山。
如今大雍國富民強,一派盛世光景,當今天子不免動了心思。先皇在幾十年前揮軍南下,一舉攻破南朝,南北一統, 高祖從隴西而出,厲兵秣馬,橫掃天下,建立了強盛的大雍。
天子想要延續祖輩的榮光。
朝臣明白天子的想法,出兵高句麗的提議一直斷斷繼繼。
這些日子,東征高句麗一事又舊事重提起來。
高句麗國內宮變,新的高句麗王攻占新羅,阻塞新羅與大雍的朝貢通道。
新羅使者入長安,求天子出兵新羅。與此同時,高句麗挑唆漠北汗國攻雍,正式與大雍撕破臉。
東宮里的人時不時會議論上一句,暗自猜測天子會不會讓太子領兵東出。
掬水在外面聽了一耳朵的消息,回到宜秋宮,和李桑桑說話。
“聽說高句麗那地方邪門得很,明明是個彈丸之地,卻讓前朝生生折了進去,若是真如
流言所說,太子殿下想要建功立業,娘子千萬勸著些!
雁娘看了一眼掬水,然后轉頭看著李桑桑,欲言又止。
李桑桑淡然放下手中的書,說道:“我是太子良娣,太子做的決定,我自然只有遵從,至于勸諫,那是太子妃的事,”李桑桑望了一眼雁娘,說道,“雁娘,你說呢?”
雁娘露出笑:“良娣說得對!
于是這件事情再不在宜秋宮說起。
后來,李桑桑聽說崔胭玉真的出言勸諫了高桓,高桓大怒,在承恩殿里讓崔胭玉很是下不了臺,這事都驚動了宮里的徐皇后娘娘。
徐皇后私底下賞了崔胭玉,似乎贊同崔胭玉的做法。
承恩殿里。
侍女低聲勸崔胭玉:“娘子何必招惹殿下不痛快,就像宜秋宮那位一般,隨著太子殿下的性子,不是很好嗎?”
崔胭玉用手指捏著徐皇后賞賜的一支鳳簪端詳,她說:“阿娘說過,我是崔氏女,是太子妃,是太子正妻,我怎么能阿諛諂媚?”
她將鳳簪遞給侍女看:“好看嗎?”
侍女碰過,連連點頭:“好看。”
崔胭玉說道:“這樣好看的東西,是皇后才配得起的,收起來吧!
又是一個尋常的晚上,李桑桑懶懶半躺在美人榻上,半舉著手,看一本閑書。
廣袖逶迤隨著雪白的小臂垂下,腕上一只翠綠的鐲子,映得肌膚瑩瑩生光。鬢發鴉云墜墜,金背小梳泛著微茫的光。
高桓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
他才從營中練兵回來,穿著襕衫,卷云紋黃銅臂褠封住長袖,有幾分武人凌厲之感。
李桑?磿J真,只感覺到眼前的光黯淡了一些,她微微蹙了眉,偏頭往邊上一讓。
頭上響起輕笑聲,李桑桑陡然失重,她驚呼一聲,從腿彎上穿來一只手臂,硬質的臂褠膈得她有些疼。
高桓半躺進美人榻上,一手摟住李桑桑,李桑桑只能趴在他的身上,就著這樣奇怪的姿勢,高桓用手捻起她的一縷發,繞在指尖纏繞。
看著李桑桑伏在他的胸口抬頭望他,高桓臉上帶了笑。
作為高桓的“寵妾”,李桑桑自然要扮演解語花的角色,她看了一眼高桓腕處的臂褠,問道:“殿下去了軍營?”
“嗯!备呋钢皇呛唵螒艘宦暎粗钌IR陆筇幩缮ⅲ行┬牟辉谘。
李桑桑想到了承恩殿的那件事,本來口中要接著問些什么的,這時卻有些欲言又止。
高桓看出了她的猶豫,問她:“怎么了?”
李桑桑搖頭笑了笑:“沒什么!
高桓擰起眉峰,他用手攫住李桑桑的下巴,說道:“李三,孤要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李桑桑只好說道:“我在猜想,殿下去軍營,是否是為了高句麗之事。”
高桓挑了挑眉毛:“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這有什么難開口的!
李桑桑猶豫地說道:“聽說……太子妃就是因為這件事觸怒了殿下。”
高桓冷哼一聲,原本看見李桑桑的飄蕩心思歇了,帶著薄怒說道:“她以為她是誰,孤的事豈由得她置喙?”
李桑桑說和道:“太子妃畢竟是殿下的妻子!
高桓不假思索反駁:“她是孤的太子妃,但不會是孤的妻子,孤的妻子……”
高桓的話戛然而止,幾乎同時,李桑桑想到了那一個人。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了言語。
高桓坐直起來,李桑桑從他的身上下來。
氣氛有些僵硬,李桑桑獨自去另一張榻上坐了。
她拿著書,繼續看,看得入神,有些忘了屋內另外一人。
過了許久,高桓向她走來。
他伸出食指,從手掌中挑出一只銀色小球,李桑桑嚇一跳,仔細去看,才看清楚高桓食指上纏著細細的銀鏈子。
那小球是鎏金銀制,布滿鏤空花紋,看起來精致異常,有幽幽玫瑰花香飄出。
李桑桑瞟了一眼高桓,他臉上沒有生氣的表情,看起來是忘了方才的失言。
李桑桑于是也簡單地忘卻方才的小意外,滿懷好奇地問道:“這是什么?”
高桓略有興致地介紹:“別人獻給孤的熏球,說是‘被中香爐’,其中有機括,無論怎樣滾動,香灰不會灑出!
李桑桑新奇地捧過,翻來覆去看了許久,果真是新奇的玩意。
高桓往她邊上一坐:“喜歡嗎?”
李桑桑問:“給我的?”
高桓答:“對!
李桑桑遲疑了一下,高桓臉色微慍,他說:“李三,孤才說過,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李桑桑于是說:“是喜歡的,但不是頂喜歡的,殿下有別的東西要給我嗎?”
李桑桑想要的,甘心曲身于人也想要的……
高桓似乎明白了,似乎刻意避開這個話題。
他站起來,說道:“軍中還有事,晚膳不必等孤,”他走遠幾步,像是察覺到態度生硬,又囑咐道,“好好用飯!
看著高桓走遠,李桑桑問掬水:“我說錯話了嗎?”
掬水道:“殿下興沖沖地過來看娘子,娘子卻心不在他,說到求藥這件事,更顯得娘子別有所圖了,殿下難免寒心。”
李桑桑笑了一下:“你這倒是說錯了,殿下的心從未在我這里,如何寒?”
掬水皺了皺眉像是想要反駁,但思索了半天,也不知該從何處反駁,只得嘆了一口氣。
這日之后,高桓很少來宜秋宮,甚至他很少回到東宮。
李桑桑專心守著她的宜秋宮,養了一貓一狗。
這天紅藥抱著繡虎花貓走進來,她將貓放下,跪在一邊,求道:“娘子,奴婢母親生了重病,奴婢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求娘子準許奴婢回一趟家!
李桑桑連忙站起來扶起她:“傻子,何須這樣生疏,”她拉出帕子給紅藥拭淚,“別擔心,我會想辦法的。”
掬水紅藥等人是李桑桑的侍女,原本是李家的奴婢,可隨著李桑桑入了東宮后,入了官籍,受東宮詹事府管制。
而東宮,哪里是好走動的地方?
出嫁之前,李桑桑曾經以為,她可以同李蓁蓁一般,逢年節大事,可以回娘家稍坐。
后來
漸漸發現,莫說是她,就連太子妃,都沒有回崔家的特權。
待紅藥走后,李桑桑悄悄問了雁娘。
雁娘卻笑了一下:“娘子,這事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算太容易!
李桑桑愣了一下:“怎么說?”
雁娘說道:“娘子如今看東宮,似鐵桶一般,這是因為娘子是新人,娘子難道不知,事在人為,若是找對了人,規矩就形同虛設了!
李桑桑道:“找人?”
雁娘說:“有上中下三策,娘子想聽哪一種?”
李桑桑說:“自然是上策!
雁娘說道:“上策,那就是有殿下做主,殿下發話,一個小小的紅藥,真是算不得事。”
李桑桑看了一眼雁娘。
她覺得雁娘敏銳地看穿了她和高桓的關系。
東宮諸人將李桑?醋魈訉欐,只因為太子對太子妃越來越敬而遠之,對宜秋宮,一月還來上許多回。
雁娘開始大概也這樣以為,教她許多柔情蜜意的伎倆,后來她灰心了,于是使勁讓李桑桑調整心態,全心全意將太子作夫君,做唯一的天。
李桑桑懨懨問道:“中策呢?”
雁娘看起來有些沮喪:“中策就是,去找太子妃殿下求個恩典,太子妃管著東宮,調撥個把奴婢出去采買或是辦差事,也是理所應當。”
李桑桑有些猶豫,她分不清崔胭玉對她的態度,于是她問道:“那么,下策?”
“私自打點太監宮女,求個方便。”
李桑桑擰了擰眉,私下打點,若是落了把柄倒不好說了。
雁娘看著李桑桑的神色,漸漸有了希望,問道:“娘子怎么想的?”
李桑桑想來想去,拿了主意:“我去見太子妃!
崔胭玉出乎意料地熱心腸,很快吩咐人打點好了紅藥出東宮的事宜,還給了紅藥一點賞錢,很貼心地,沒有越過李桑桑給的分量。
紅藥回家里,看完了娘回到東宮,她的大小包裹里,除了給姐妹們帶的街上的小玩意,還有李桑桑母親王氏親手納的一雙鞋。
紅藥說:
“夫人念著娘子呢!
李桑桑捧著鞋,掬水等人拿著陶繪猴子面具,陷入一種莫名的惆悵。
直到這個時候,她們才恍然意識到,從前的少女嬌憨胡鬧的日子回不去了,她們將會老死宮中。
宜秋宮諸人都有些悶悶不樂起來,李桑桑早早就讓人熄了燈,她躺在床上,看著卷簾中透出濛濛月色。
不知看了多久,她睡著了。
醒來時,床側多了一個人,當她懶懶伸手摸到的時候,嚇了個半死,然后她才在熹微的光中看見了高桓的臉。
李桑桑打算下去,可是高桓攔住她的去路,她伸出手,試探了一下,看高桓是否睡著。
高桓按下了她的手,翻了個身,嘟噥著:“睡覺!
李桑桑不敢造次,僵硬著被高桓抱住。
難熬地僵了許久,高桓終于睡舒坦,他坐了起來,看了李桑桑一眼。
李桑桑問道:“殿下可是要起身?”
高桓懶洋洋地“嗯”一聲做回答。
李桑桑正要喚人進來給高桓穿衣,高桓拉住了她。
他皺眉看她:“孤不喜歡有旁人,李三,有你這樣服侍人的嗎?”
他看起來很不滿意,李桑桑分心想,昨夜他過來,看到的是熟睡的她,大約十分掃興。
的確沒有她這樣“服侍”人的。
李桑桑淺淺笑了一下。
她拉著高桓起來,高桓站起,比她整整高出一個頭。
李桑桑為他披起衣裳,她從前沒有做過這種事,因此顯得毛毛糙糙,笨手笨腳的。
高桓欲言又止,像是在忍耐,可讓李桑桑奇怪的事是,自始至終,他竟然沒有出言挑剔。
李桑桑從榻上抽出腰帶,紅帶鑲白玉,貴不可言,于太子殿下來講,只是一件尋常物件。
李桑桑咬著唇偷看了一眼高桓,有些為難,高桓沒有什么表情,站著等她。
于是她只好張開雙臂,圍了上去。
晨起她尚未梳妝,烏發順著單薄的背一直垂在腰間,她向前,一絲一縷的發纏繞在高桓的身上。
高桓垂眼看著這艷
麗的烏發,而后,感到腰上緊了起來,柔軟的手臂環住了他。
少女身上有花果香,從前略顯青澀,現在愈發濃烈,像是爛熟的果子跌在草地,靡麗妖冶至極。
高桓伸了伸手,李桑;腥魶]有察覺,抑或只是習慣,她往高桓的臂彎靠了過去。
高桓神色略微怔忪,他頓了一下,說:“孤自己來。”
李桑桑抬頭望去,他俊秀的眉眼垂下,顯得靜謐,有堪稱溫柔的神態。
李桑桑一下子有些無措,只好說道:“好……你自己來。”
很快,高桓穿戴好,李桑桑低下身子,打算恭送高桓出去,片刻后,高桓握住她的手腕。
“走!
走?
李桑桑不明所以。
高桓沒有乘坐他的愛馬照夜白,而是紆尊降貴地和李桑桑同乘一車。
李桑桑知道,如今長安有些奇怪的講究,比如說,王孫公子們不愛乘車,偏愛騎馬,同時鄙夷男子乘坐馬車,認為那是文弱小白臉或是娘子們才做的事。
但是李桑桑偷眼看看高桓,覺得他似乎樂在其中。
大概王孫公子們只是嘴硬,為了裝成一個莽男兒,才累死累活騎馬,不肯如婦人一般乘車吧。
李桑桑偷偷掀起簾子往外看,她許久沒有出東宮,看得興致勃勃,有時候她看到新奇的東西,很想把高桓也叫過來看。
但這只是想想,她回頭看著高桓,他合著眼睛,正在假寐。像這樣不說話的高桓,看上去倒是賞心悅目,仿佛是誰家的安靜俊俏小公子。
可是,下一刻,高桓睜開了眼睛,他只是朝李桑桑一脧,就讓李桑桑幾乎打了個寒噤。
“看什么?”高桓薄唇微微動了動。
李桑桑反應很快,露出淺淺梨渦:“殿下真好看!
高桓木著臉,只是將眼珠轉了轉,很快移開眼神。
李桑桑心里松一口氣。
高桓耳根有了薄紅。
耳間只余車輪碾壓在青石板上的滾滾之音,李桑桑在高桓睜眼后便只敢眼觀鼻鼻觀心了。
忽然,高桓出聲:“
看看外面。”
李桑桑疑惑。
李桑桑今天一天都是疑惑的,不知高桓為何帶她出來,不知高桓究竟要去哪里。
聽了高桓吩咐,她只能滿頭霧水地掀起車帷。
眼前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分外熟悉,再過一個轉角,就是酒肆,那里有紅磚的房子,從酒肆往東,就是,就是李家。
李桑桑驚喜之中又有遲疑,她覺得她是自作多情了,也許,高桓只是碰巧路過這里。
高桓哪里是這樣有心的人,能夠大老遠帶她來看一眼李府?
高桓一直在靜心等待李桑桑的反應,顯而易見,李桑,F在的反應沒能讓他滿意。
他聚起眉峰,疑惑問道:“不高興?”
李桑桑覺得,還是問清楚為好,她小心翼翼,帶著一點微妙的討好,問道:“殿下要去哪里呀?”
高桓像是被氣笑了,他作惡地捏起李桑桑臉頰:“李三,孤才知道你是這樣會裝模作樣!
看著李桑桑兀自糾結不已,高桓閉上了眼睛。
車輪又滾了幾圈,高桓重新睜開眼睛:“你下去吧,孤現在不想看你!
車帷飄開,李府的大燈籠就跳入了李桑桑的眼中。
高桓的臉色依舊是冷淡的,像是什么都沒做一般。
李桑桑正要下去,高桓叫住她:“回來。”
李桑桑心一緊,擔心高桓是在刻意耍弄她。
她拇指扣著車門,現出白色的印子,一臉緊張地看著高桓。
高桓說:“看完后,孤在小竹樓等你。”
李桑桑松了一口氣。
不遠處,響起婢女綠萼的聲音:“那是三娘子嗎?”
一瞬間,欣喜若狂。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貝殼327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