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在蓬萊殿召見太子高桓。
高桓抬頭看著御座上的皇帝,高高在上,神色冷漠,喜怒不形于色,他年幼時最崇敬也是最害怕的人。
如今他已經不會感到膽怯。
他用余光打量他的父皇,不再是全盛之年,在高桓眼中,他甚至是漸漸衰微的。
恐怕連皇帝本人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皇帝說話了。
“你在靈圃的那件事,未免太過荒唐1皇帝的聲音有些重,驚得太監宮人有些不安。
高桓知道,他的小動作是瞞不過皇帝的,皇帝絲毫不覺得白獅出籠是個意外。
高桓從容依舊:“兒臣和她開了個玩笑,沒想到傷了她。”
皇帝的目光沉沉,望著高桓,若有所指地說:“你傷的不是姚氏,是姚公公的臉面,你難道不知道,姚公公是朕身邊的老人?”
高桓回答:“父皇身邊的老人,兒臣自當孝敬,可是若姚公公縱容其他人做出下作的事,兒臣就不敢將他當做長輩孝敬,兒臣的正經長輩是父皇和母后,豈能容忍家奴欺人?”
高桓這番話,既謙卑又狂妄,只是他的狂妄是對姚公公,謙卑是對皇帝。
座上的皇帝沒有呵斥。
高桓松了一口氣,他猜對了,皇帝其實隱隱希望他如此行事的。
以便讓徐皇后收買姚公公的企圖破滅。
皇帝問道:“傷姚氏的原因,就是因為你所說的‘家奴欺人’?”
皇帝根本沒有問姚氏做錯了什么,高桓沉吟,皇帝連這等小事都清楚?
他感到莫名的壓力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
高桓說道:“回父皇,兒臣正是如此想的。”
皇帝輕笑一聲:“不止吧。”
高桓悄悄捏緊了手心,他站在皇帝面前,仿若一張白紙,這讓一貫習慣隱藏的高桓感到了直覺的危險。
高桓道:“不止,兒臣不想姚氏做良娣。”
“因為李氏?”
明明是談到了這樣輕松的話題,高桓卻更感壓力,若在尋常人家,這不過是閑話家常罷了。
李氏……
高桓忽然想到了李蓁蓁。
那日,暴雨夜,高桓大醉,他渾身濕漉地回到了宮中,卻見兩旁宮女秉燭以待,當中徐皇后端坐。
徐皇后問:“因為李氏?”
那時,徐皇后已經打定了主意,準備讓李蓁蓁離宮,宮人皆知,高桓亦然。
她以為高桓是因為李蓁蓁失態。
高桓沉默許久,說:“對,母后不要趕她走。”
第二日,李蓁蓁匆匆出宮。
……
皇帝皺了皺眉:“太子?”
高桓微笑著抬頭:“不是。”
皇帝問:“你不想李氏做良娣。”
“兒臣想,”趁著皇帝尚未皺眉,高桓補道,“姚氏喜好欺侮李氏,孤偏想看看,若是被她瞧不起的李氏爬到了她的位置,姚氏該如何。”
皇帝皺眉,雖是呵斥,卻沒有太過在意:“任意妄為。”
高桓問:“父皇是答應了?”
方才的試探已經用完了皇帝的耐心,這等小事,皇帝隨意應道:“可。”
高桓走出了蓬萊殿,腳步輕快。
丁吉祥跟在側邊一路小跑,看到高桓臉上輕松的神態,開始拍馬屁道:“殿下為三娘子討到了這樣的恩典,若三娘子知道,一定會欣喜若狂。”
高桓淡然說道:“不急。”
他心里略有得意,丁吉祥說得不錯,李三這樣喜歡他,得知后會露出怎樣高興的表情呢?
他想到了李桑桑嬌艷欲滴的臉,習慣性地壓制住心情。
只是眉梢眼角到底帶出了笑意。
丁吉祥見高桓心情不差,猶猶豫豫地說了一個不太愉快的事情。
“舞榭看歌舞的時候,殿下走后,吳王殿下偷偷派宮女去找李三娘子。”
高桓不甚在意地“嗯”了一聲:“然后呢。”
“然后李三娘子就出去見吳王。”
高桓緩緩擰起眉毛,他停住了腳步:“什么?”
方才的愉悅表情一絲絲地褪了,高桓的臉色看起來有些難看。
丁吉祥悄悄移開步子,離他遠了一些。
高桓問:“李三在哪?”
方才從華陽公主那里出去,現在應是回到了山枕樓。
高桓腳步一轉。
高桓站在山枕樓外,他對宮女說:“叫李氏下來見孤。”
宮女有些猶豫:“殿下,這……有些不合規矩吧。”
高桓目光一掃,宮女想到高桓以往的惡名,頓時有些兩股戰戰,她低頭說:“是。”
高桓胸中氤氳著一股惡氣,從卷簾之后開始,一直沒有消散。他從未打探過李桑桑的過往,在他心中李桑桑只是一個玩物,她的過往與他何干?
但是陡然知道李桑桑和高樟還有這樣一段故事,高桓莫名有些不舒坦。
李桑桑為什么從未和他提起?
片刻后,宮女走了出來:“李娘子說,請殿下回去。”
高桓心頭有些氣,面上卻冷靜到極點,他冷笑了一聲:“告訴李三,今日不來見孤,她會知道后果。”
山枕樓上,寶鏡開合,一段冷光映在李桑桑的臉上,她手上拿著玉梳,弱質嬌懶,她問道:“太子殿下真這樣說?”
宮女點頭。
后果……
李桑桑出神,高桓打算怎樣拿捏她?
她現在已經知道書信并不能威脅什么,可笑曾經有段時間,她一直夙夜擔憂。
李桑桑站了起來,說道:“好,我去見他。”
李桑桑款款下樓,裊裊輕擺細腰,她不緊不慢走了過來,站在高桓跟前:“殿下找我?”
李桑桑看起來懵懂無知,高桓一把掐住她的手腕:“孤竟然不知道,你好大的本事。”
李桑桑身子嬌弱,感到手腕有些發痛,她皺了皺眉,她說:“殿下是來吵架的?”
高桓怔了一下。
他蒙召進宮,即將面對的是和皇帝的博弈,他在心里盤算的卻是另一件事。
他為了李桑桑成為他的良娣而進宮的。
他看了一眼李桑桑,眼尾帶了點濡濕的淚痕,一丁點痛都承受不祝
莫名地,他松開了手。
李桑桑冷淡說道:“我下樓來,卻是為了一事,”她抬眸看著高桓,“李府查抄那夜之后,太子得了吳王殿下和家父的書信,我懇求太子放過李家,太子放過了嗎?”
高桓略微有些不自在,他的心思總是藏在幽微之處,袒露分毫都讓他警惕。
那一夜,從李府走后,高桓回到了東宮。
夜半挑燈,他細細讀那封信。
李年在信中膽大妄為,竟和吳王大談朝中重臣,若呈給皇帝,能給目前的局勢再添一把火。
但是,他忽然想到了在夜色中看到的李桑桑。
弱小可憐又無助。
她在恐懼,恐懼眼睜睜地等待失去至親之人。
高桓想到了自己,他曾經也眼睜睜地看著重要的人即將赴死,最可笑的是,那時,他什么都不懂。
他將信鎖了,熄了燈就寢。
睜開眼,他披衣起身,從密匣中取出那封信,用火燒了。
若那個時候,有人能幫他一把就好了。
……
分心想了想那夜的猶豫,高桓重新看著李桑桑。
他不太想做一個李桑桑眼中的善人。
方才心頭的怨氣未消,現在他更想刺一刺李桑桑。
高桓冷笑:“李三娘子,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
李桑桑站著,有些搖搖欲墜。
高桓說:“之所以不追究李年,是因為太后發話,不準再查此事,”他看著李桑桑,語氣冰冷,“你以為孤會為你放過李年?”
李桑桑低頭,隱藏了眼中的淚光:“是我犯蠢了。”
高桓緊繃著下顎,他眼珠黑黢黢地盯著李桑桑,半晌,他利落轉身走遠。
丁吉祥小跑著跟上高桓,勸道:“殿下,這又是何苦,為何不告訴李娘子呢?”
許久,高桓神色冷淡地道:“她不配知道。”
高桓冷著臉道:“她定是聽了三哥的挑撥。”他幽幽看著不遠處,因為靈圃白獅子傷人一事,宮里的貴人連養貓都擔驚受怕,一個太監正將貓關進籠子里。
他忽然將話頭引到白獅子上:“那白獅子傷人,是因為人太過縱容它,只管餓上幾天,再讓它飽食一頓,才能馴服……李三也如此。”
丁吉祥在一旁順著高桓七拐八拐的心思想了一通,只感到絲絲涼意,卻只帶笑應和道:“殿下英明,等李三娘子得知她是殿下的良娣時,一定會感激涕零的。”
高桓冷哼,面色漸緩:“她最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