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菁菁離開田埂時，在村子的拐角處看到一個奇怪的少年。

少年倚靠著斑駁的石墻，淺藍色衣擺跟著風(fēng)往身邊的石榴樹上蹭，他閉著眼，像是午后小憩的模樣。

聶菁菁看了他一眼，歪了歪腦袋，沒有在意。這是人間，她被貶到此地不過幾月。小拾的口諭就跟潑出去的水一樣，遑論大言不慚的那些也不是小拾說的。

所以她盤算了盤算，從小鎮(zhèn)的外圍開始清理，不，是勸說那些個還留戀人世的亡魂，盡早去地府報道。

查老道是上回她勸一個農(nóng)夫時認(rèn)識的，那個苦命的農(nóng)夫死后就一直守著自己的莊稼地，擔(dān)心蟲害擔(dān)心干旱又擔(dān)心暴雨。

聶菁菁費勁口舌，幾乎快違背內(nèi)心將地府吹噓成天庭勝景，農(nóng)夫有過心動，但就是邁不開步子。

查老道挪了過來：“李兄弟，回去看看，再走吧。”

李姓農(nóng)夫猶豫了一下，扭頭回了家。

聶菁菁問查老道：“你咋知道他會走？”

“去地府？”查老道望著農(nóng)夫離開的方向，“當(dāng)然，不去地府難不成還上天上做神仙？呵呵。”老頭自嘲似地笑了。

“老道……”

聶菁菁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

“走吧，去地府吧。”農(nóng)夫回來了，眼眶紅紅的，“他們過得很好，不再需要我了，我該走了。”

不被需要，小拾說過，那些踏上奈何橋的亡魂幾乎逃不離這個原因，不被需要，斷了他們對人世的留戀和牽掛。

聶菁菁一時語噎，不知該怎么安慰農(nóng)夫，一片槐樹葉攥在手心，想了想，還是遞給了他。

農(nóng)夫消失在昏暗的光影中，待會他就會出現(xiàn)在燈火通明的鬼判殿。

“姑娘，為何愁眉不展？”

她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她卻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查老道不解地問道。

聶菁菁嘆了口氣，定定地望著遠方：“他是個好人。”生活對于他，卻是殘酷的。

“所以，他更不該有留戀，”查老道轉(zhuǎn)過身，看著莊稼地里成片的青色，“這些，是李兄弟辛辛苦苦，沒日沒夜勞作換來的。”

“老道，你不知道，他不該回去。”

回家，只會看到失望。

“姑娘，你來自幽冥，還不懂人心。”查老道指著不遠處，這片田地唯一的空地，“李兄弟為何能忍耐這些，因為他的心里惦記的都是他的家人，他們過得好不好，才是他放不下的。”

“可是！”

農(nóng)夫生前情景她看得很清楚，他們的家人雖然過得不是錦衣玉食的日子，但也跟普通人家一樣，能吃飽穿暖，有擋風(fēng)遮雨的地方。他的家人過得挺好，唯一不好的是這個農(nóng)夫。

“可是，他卻被自己的孩子殺死。”

查老道沒有回頭，他知道，聶菁菁一定不會理解。就在這片為家人種下的莊稼地，上演過弒父的劇情，一個千刀萬剮的罪名。

農(nóng)夫死了，亡魂站在自己的尸體邊，看著自己的孩子焦急地挖坑，深埋，掩土覆蓋。他沒有選擇化為厲鬼復(fù)仇，成天的，還在擔(dān)心那三個畜生不如的逆子。聶菁菁覺得，簡直不可置信。

“難道，他就沒有想過……換作是我，”有一剎那，聶菁菁的眼中閃過兇狠，“我一定拖著他們下地獄。”

“哈哈，哈哈哈哈！”查老道忽然大笑起來。

“你笑什么？”

查老道一直在笑，邊笑邊搖頭：“你不懂人心，不懂。”

“你懂？！”聶菁菁忿忿地瞪著他。

查老道頓了頓，繼續(xù)搖頭：“不懂，我也不懂，神仙也不會懂。”如果他懂，就不會一錯再錯，直至錯到無可挽回。

人心，太復(fù)雜。

查老道盤膝坐在田埂邊，頭上的陰云已經(jīng)散去，灼熱的日頭懸在正空，他的亡魂搖搖欲墜，似乎離灰飛煙滅的日子已經(jīng)不遠。

淺藍色的衣擺擦過路邊蔫蔫一息的雜草野花，腳步輕緩。

“六師弟，別來無恙。”

查老道費力地抬起頭，仰望著他，一如小時候那般，他總是猶如一個樣本的存在，一直高高在上。

逆光下，查老道的神情帶著悲天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