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出岫,慕王返回設宴的宮殿,聶帝與一后一妃已然散去,其余兩位皇子也不知去向,唯有聶沛瀟獨自一人坐在原處,薄唇緊抿,沉默不語,是他從未見過的失意與冷冽。
從未,就連那晚將他從慕王府地窖里撈出來,也及不上現在。
終究是有愧的,慕王站在殿門處,沉吟片刻才道:“我只想讓你看清楚事實你該斷了這心思。”
聶沛瀟仍舊不語不動,如同石化一般坐著,那股失意與悲傷緩緩襲來,令人無法忽視。慕王想起,從前他們兄弟二人起爭執時,總是喜歡打上一架,葉貴妃還曾戲言是“以武力解決問題”。此刻,他也希望聶沛瀟能有力氣出拳,無論要挨多少拳頭,他都會生生受下。
慕王自問與這個九弟向來親厚非常,縱使上陣殺敵都是以命相托、以命相護,可如今,為了一個女人,手足情分也要產生隔閡。他以為,聶沛瀟如今不懂,但有朝一日應會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沉默半晌,還是慕王率先開口解釋:“經鐸,我與鸞夙就是前車之鑒。你同出岫夫人從前無緣,如今以你二人的身份地位,更無可能。”
聞言,聶沛瀟如同石化的身形終于動了一動。他唇畔勾著諷刺的笑意,緩緩抬頭望向他最敬佩的七哥:“這么說,你早就知道她是晗初?卻一直瞞著我?”
慕王不語默認。
“啪”的一聲,聶沛瀟生生將一雙筷子折斷在手中,憤而起身喝問:“你明知道我為她寫過朱弦斷,也知道她是晗初!為什么不告訴我?我前后去過煙嵐城多少次?你從沒提過!”
“告訴又有何用?”慕王凝聲回道:“我也是在云辭死后,才知道出岫夫人就是晗初告訴你能改變什么?經鐸,你只是喜歡她的美貌與才情,這女人太厲害,她不適合你。”
“我到底喜歡她什么,七哥你不明白。她是什么樣的人,我會自己看。”聶沛瀟冷聲反駁:“她厲害還是軟弱,都是被你們逼的!正如今晚,她若不反抗,早被你和明臻一人一刀捅死了!”
“經鐸!”慕王蹙眉斥問:“你想說什么?你知道她有多能耐?連我也不止被算計過一次上次她為了沈予”
“七哥還嫌給她扣的帽子不夠多?”聶沛瀟雙目猩紅,雙手緊握成拳:“沈予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知恩圖報不行嗎?即便她和沈予有什么,你一座貞節牌坊壓下來,也什么都沒了!”
“你忘了在煙嵐城里,你答應過我什么?”慕王沉聲反問,句句緊逼:“你將那管玉簫留下,還說自己只是看中她美貌,該做什么你心里自有分寸。這些話你都忘了?”
“此一時,彼一時。”聶沛瀟立刻反駁:“倘若七哥你早些對我說實話我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哪個地步?”慕王忽然發現自己輕看了聶沛瀟的心思,如今瞧著,他仿佛難以自拔了。
聶沛瀟并沒有再回話,額上青筋暴露,極力克制著胸腔中的怒火。他從桌案里頭走出來,一言不發就往門外走,走過慕王身邊時,沒有片刻停留。
“除夕夜,你要去哪兒?”慕王使力拽著聶沛瀟:“經鐸,你清醒一點,別胡鬧。”
“我不清醒?我胡鬧?”聶沛瀟似聽到什么好笑之事,赤紅著雙目與之直視:“她才十九歲!你讓她守一輩子寡,就不是胡鬧?就不殘忍?”
聶沛瀟奮力甩開被拽住的衣袖,絕望而又諷刺地笑道:“為了權勢,你們都瘋了!”言罷,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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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岫從應元宮出來,趕回流云山莊時是亥時三刻。剛進了莊里,云羨等人便急匆匆趕出來迎接,各個面帶關切之意。
出岫有一瞬間的熱淚盈眶,目光緩緩從每個人面上劃過:云羨、鸞卿、淡心、想容、還有沈予。這一刻,她知道每個人的關心都不是假裝的。
還是云羨先開口問道:“嫂嫂如何?宮里沒人為難你罷?”
出岫緩緩搖頭:“沒有,我很好。”
“統盛帝讓你進宮做什么?”云羨再問。
出岫一怔,下意識地不想將今晚所發生之事說出來。尤其,是那座貞節牌坊,倘若沈予知道的話
出岫不敢想,于是一句話帶過:“也沒什么,只是給了些賞賜,大約年后才會有旨意下來。”
“就這么簡單?”云羨不大相信。
“我這不是好好回來了么?你還擔心什么?”出岫作勢掩口而笑:“除夕夜上,聶帝總不會在這時候要了我的命。”
“呸呸!夫人您說什么喪氣話!”淡心立刻接話道:“回來就好!咱們也都擔心得要死。”
“不讓我說‘死’,你自己又說!”出岫笑著斥責,望了望天色,道:“子時快到了,都站著做什么,回屋守歲去!”
眾人又蜂擁著往廳里進,出岫走在前頭,一只腳剛跨進屋,身形一頓,在門前停步——桌子上滿滿擺著一桌宴席,碗筷擱放整齊,沒有絲毫動筷的跡象。
云羨見出岫怔在門口,便在她背后笑道:“嫂嫂是主心骨,您不回來,咱們都不敢動筷子。”
至此,今夜出岫終于掉落了一滴真心的眼淚。不同于在應元宮里的虛偽做戲,這是真心實意的感動。想當初自己剛被扶正時,不是沒瞧見三爺云羨眼中的輕蔑,也不是沒看到鸞卿眼中的漠然
這紛紛擾擾的流言蜚語,時至今日,終于成就了她的一番成績。她帶著云氏走對了路,選對了人,不僅得到太夫人的認可,也得到了這些人的尊重云羨口中的“主心骨”三個字,堪比千言萬語的贊賞夸獎。
剎那之間,出岫覺得,所有受過的委屈和非議都不算什么了,今晚在應元宮的驚魂夜宴也能一笑而過,她深吸一口氣,忍了忍眼淚才回首笑道:“你們倒是心疼我,知道我在宮里沒吃飽。”
淡心是個有眼色的,連忙吩咐下人去熱菜,又新添了幾個菜肴,還急火火地去下餃子。待一盤盤餃子端上來,她還不忘介紹道:“這玉冰蝦仁餡兒的,是我包的;這素餡兒的,是三夫人包的”
出岫看著幾盤子歪七扭八的餃子,哭笑不得:“這不會有毒罷?”
鸞卿尷尬地低頭道:“應該不會有。吃是可以吃的。”
眾人聞言,圍著桌子笑成一團,一頓除夕宴也算吃得極為熱鬧。待宴過之后,子時也快過去,眾人又在園子里閑逛了一會兒。
云想容不知為什么很沒精神,逛園子時不停地揉著雙眸。出岫見她如此,藹聲關切:“累了罷?要不去屋子里打個盹兒,左右子時也過了。”
“不用。我撐得住。”云想容強打精神,可不消片刻,她實在忍不住了,只得被丫鬟扶著進屋子里休息。
又過不久,云羨與鸞卿也相繼喊困,出岫卻覺得自己神采奕奕,再看沈予也是一樣精神。她心中有些異樣的猜想,將云羨夫妻送走之后,便招來淡心低聲問話:“你在飯食里做了手腳?”
淡心連忙喊冤:“您可別冤枉奴婢,此事與奴婢無關!”她也順勢打了個呵欠:“唔,奴婢也困了,要去打個盹兒。”說著還不忘朝出岫眨了眨眼,又瞥了一眼云羨夫妻離去的方向。
出岫立刻明白過來,是鸞卿!她必定在幾人的酒水里下藥了!這又是什么意思?給自己和沈予制造機會嗎?出岫低眉苦笑,忽然覺得有些拘束無措。
片刻,園子里真的只剩下他們兩人了!沈予倒顯得很坦然,盯著出岫關切問道:“今晚去應元宮,你真沒事?”
出岫心中一驚,想起那座貞節牌坊,連忙笑道:“怎么一個兩個都來問?看我沒有斷手斷腳,你們反倒不樂意了?”
大約是她做戲做得太好,沈予仿佛信了,深沉廣袤的眸光里流露出些許安慰,便如高絕孤獨的險峰金光普開,霎時令出岫安下心來。
是的,如今只要他好好的,比什么都強。
兩人又是一陣相顧無言,園中輕淡的燈色照在彼此身上,只剩下一片溫熱。沈予望向出岫,見她唇邊帶著清淺的笑,但不知為何,他只覺得那笑達不到她心底。
從應元宮赴宴回來,沈予感到出岫哪里變了,但又說不上來。雖然她絕口不提今夜發生了什么,可他能感到她總是適時回避自己的目光,那種回避不似從前的慌亂與無措,反而多了幾分刻意的決絕。
沈予已無法揣測出岫在想些什么,她讓他想起深湖之中遙遠的青峰,倒影明澈清凈,看似近在眼前,實則云深不知處。
也許,這一段故事當真結束了。往后他們是否還能再續前緣,就要看他振作與否,能取得多大的成就。而在此之前,他終于發現,多見一次只是多添一分尷尬,其實也是在慢慢消磨彼此的情分。
相見爭如不見,這才能令他置之死地而后生。想到此處,沈予也嘆笑一聲:“今日你進宮一趟必定累了,早日回去歇著罷。我先回去了。”
“你不等想容了?”出岫脫口而道。
沈予眸色沉了一沉,隱隱透露三分失意:“不了,有你們在,她必能平安無事地回去今夜本就是我借來的,賒借得越多,欠的也越多。”
這話一出口,出岫已明白,沈予是真的要信守諾言了——倘若不能出人頭地,他不會再見自己。如此一想,出岫也覺得難受,不禁凝著嗓子道:“我送你罷。”
“好。”知道將有一段日子不見,沈予也分外珍惜這最后的點滴。一年?兩年?五年?十年?他說不準自己能撐多久,但總歸,屬于沈小侯爺和晗初的故事,今夜真的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