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沛瀟從云府靜園出來之后,只覺得一陣恍恍惚惚,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慕王府。自從得知彈琴之人不是云想容后,他每夜都來到云府后墻外,只希望能再次聽到那令人魂牽夢縈的琴聲。
等了多日,今夜終于重新聽到了!幾乎是在曲調響起的同一瞬間,他已篤定這彈琴之人必是他心儀的那位女子,于是便忍不住取出玉簫,與之琴簫相和,想以此表達愛慕之意。
怎奈一曲終了,院里再也沒了琴音,他按捺不住多日的思念與探究心情,遂從后墻躍入靜園之內,又與侍衛馮飛聯手打昏了幾個護院,想去一探芳蹤。
取出事先準備好的黃金面具戴上,循著燈火搖曳之處,聶沛瀟遠遠望見一個宛如仙子的身影,白衣勝雪、超凡脫俗,正坐在琴案前對另一人說著些什么。
他緩緩靠近不愿驚擾佳人,隱在暗處屏息凝神,自問這身法就是當世高手也無法輕易發現。果然,他騙過了那個女護衛,但也聽到了令他震驚不已的一番話:
“竹揚,你送慕歌小姐回清音閣罷!我自己回知言軒。”
“如今云府人丁稀少,再沒有人能算計我,你還怕我半路上出事么?快去罷!別讓二小姐著了涼。”
既然這白衣女子稱呼別人為“二小姐”,那她自然不是云慕歌了。聶沛瀟情不自禁地走近,一眼認出這清妍絕美的女子曾與自己有過一面之緣——在云辭大婚那日。
原本還以為她是云府一個得寵的丫鬟,豈料,再后來的一番對話卻令他的心慢慢墜入無盡深淵
“閣下知道這是何處嗎?”
“妾身寡居之人,偶然撫琴遣懷。閣下既然瞧見妾身真容,還請快些離去罷。”
“今夜之事,望閣下權當未曾看見。告辭。”
“閣下可是遺失了一管玉簫?還請告之府上地址,妾身明日差人送還。”
這白衣女子竟然是,出岫夫人離信侯府的當家主母,傳說中殺伐決斷、冷酷無情、不擇手段、靠遺腹子上位的出岫夫人!是他曾深深鄙夷過、唾棄過的寡婦!也曾想要敬而遠之、不愿與之產生任何糾葛的寡婦!
她果然撿到了他的玉簫,果然成全了這段緣分,但卻如此可笑!
他怎能相信!怎能接受!怎能釋懷!回到慕王府之后,聶沛瀟二話沒說闖進酒窖里,將他七哥私藏的美酒開封數壇,悶著頭將自己灌醉。
以他的酒量,許久未曾大醉一場了,可這一次,是他自己愿意醉的,或許他已不愿醒來,不愿面對那個事實。
如此美好的女子若是沒有瞧見她的容顏,若是未曾與她說過話,他還只是心存仰慕而已——仰慕這女子的琴心,還有那份無比默契的心意相通。
可,就在看到她真容的那一刻,聽到她用溫婉的語氣與女護衛談笑的那一刻,他認出了她是誰,也想起了那晚初見她時的驚艷。
電光火石,一眼萬年,聶沛瀟忽然覺得自己認識這女子許久了,仿佛彼此早已在輪回之中牽絆過無數次,她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與他心里的影子如此吻合!
一種從未有過的怦然心動令他幾乎窒息,幾乎失態。
好不容易抑制住那份狂喜,想要確認她的身份,豈料最終竟是如此的下場,竟得到一個如此殘酷的事實。
也許是他真的成熟了,過往流連花叢想要尋找刺激,從眾人的虛偽逢迎中尋找人生的快感,也一味堅持著所謂的皇室驕傲,可到頭來,一無所有、一無是處、心底越發空虛。
二十一年來頭一次愛慕上一個女子,比幾年前聽聞晗初的琴聲時更為震撼與喜悅,也,更為遺憾與絕望。
聶沛瀟想笑,笑著笑著卻又覺得苦澀,最終也不知究竟喝了多少壇酒,又摻了多少品種,總之他是醉了,頭一次毫無顧忌地醉倒在酒窖里,不知如何慰藉自己這份荒誕無稽的心動。
早知結果如此絕望,不如當初從未有過希望。早知如此慘痛他寧愿永遠將那彈琴的女子當做云想容
醉倒的那一刻,昏暗的酒窖里閃過一片光澤,是他懷中的黃金面具掉了出來。聶沛瀟伸手拾起,緩緩發力,一陣金屬碎裂的脆聲倏然響起,那薄如蟬翼的黃金面具被折斷成兩片。
一如今夜被白衣女子失手摔裂的那具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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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腦昏昏沉沉,胸腔里的抽痛令聶沛瀟難以安睡,心口某處仿佛是被扎入一個柔軟的物什,硌著、嵌著、疼著、難受著。
他做了一個夢,夢里滿滿都是一張絕美的容顏,在闌珊燈火下泛起令人癡迷的瀲滟,時而沉靜端莊、時而笑靨如花、時而驚慌失措、時而清淡有禮
“如今云府人丁稀少,再沒有人能算計我,你還怕我半路上出事么?”
出岫夫人曾說過的這句話,深深烙印在了聶沛瀟的腦海之中。再聯想起世所傳言的云府秘辛,他幾乎可以想象得到,這個女子是經過了多少迫害,又抵住了多少壓力。
就連夢中,他也為此而深深心痛著。一個十九歲的美貌寡婦,若是別人家的寡婦也就罷了,可偏偏出岫夫人是離信侯的遺孀。只這一重身份,便將兩人遠遠隔絕在了天涯兩側,莫說是做知音,即便是想坦坦蕩蕩地來往,只怕也不能夠。
翌日,再醒來時,聶沛瀟已身在自己房內的榻上。宿醉的乏力與針扎般的頭痛令他難以起身,再想起“出岫夫人”這四個字,只覺得昨夜是一場夢魘。
因為他太過計較、太過執著、太過耿耿于懷,于是才做了這樣一個夢?
聶沛瀟緩緩起身,正欲喚馮飛入內,眼風卻掃見桌案上放著兩片斷裂的面具。只這一眼,昨夜那種醉生夢死的感覺又回來了不是夢!這一切都是真的
幾乎是這一剎那,聶沛瀟做了一個決定——用最快的速度離開房州!從此以后再也不與云氏來往!
“馮飛。”他喑啞著嗓子喚來他的侍衛。
“殿下。”馮飛領命進屋,身后幾個丫鬟魚貫而入,服侍主子盥洗。
起身穿衣之后,聶沛瀟二話不說拎起案上的茶壺,一口氣將一壺冷茶喝了個干干凈凈。至此,仿佛才解了咽喉中火燒一般的渴意,他開口問馮飛:“七哥現在何處?”
侍衛馮飛猶豫一瞬,到底還是如實回話:“慕王殿下如今正在待客廳,會見出岫夫人。”
“咣當”一聲,聶沛瀟重重將手中的琉璃茶杯放下,凝著臉色沉默片刻,才道:“再替我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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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王府,待客廳。
“夫人想親自去一趟京州?”慕王看向出岫,挑眉問道。
出岫點頭:“我家三爺之事、以及沈小侯爺之事,全賴殿下打點。今日一早妾身接到飛鴿傳書,三爺已平安出獄,想容與沈小侯爺也遷出了文昌侯府”
出岫頓了頓,再道:“妾身想過去看看,替他們打點打點。尤其我家三爺長期在京州打理生意,妾身也想趁此機會前去拜訪一些世家公卿,正式與他們結識一番。”
聽聞此言,慕王不自覺噙上笑意:“以云府的聲名地位,夫人又何須親自前往拜會他們?合該是他們來拜會你才對。”
“殿下莫要折煞妾身了。”出岫低眉,無奈地嘆了口氣:“京州乃是天子腳下,公卿世家入眼繁華云氏今非昔比,日后還要仰仗殿下。”適時的低頭服小,是為了換取以后的昂首抬頭,這一點,出岫終于看透了。
她這話果然令慕王很是受用,但見后者魅惑一笑,負手而回:“是夫人折煞本王了。云氏家底如何、實力如何,外人不清楚,本王可是清楚得很。日后本王執掌南熙江山,夫人若是袖手旁觀,只怕我南熙將會蕭條許久。”
畢竟,米面、糧油、棉麻、漕運、錢莊等關乎民生命脈的行業,大部分都由云氏所把持著。遑論云府還有一支秘密軍隊——豢養了數百年的云氏暗衛。這究竟是一個多少人的組織,又有多強的實力,慕王自問摸不透,恐怕連出岫夫人也沒有完全摸透。
很可惜,如今南北動蕩,慕王根本無暇顧及云氏,對這個南北第一世家,他只能安撫不能拔除,而且,也無法盡根拔除。先不說拔除云氏將要耗費多少精力,單單是這步險棋所帶來的后果,慕王也無法全然預料:
他會背上忘恩負義的罪名,大熙的舊民也不會坐視不理,各地的經濟命脈一損俱損,云氏暗衛也會揭竿而起最主要,云氏數百年來樂善好施,在百姓心中威望頗高。若當真有朝一日南熙皇室與之撕破臉皮,慕王也不能確定,天下百姓究竟會幫誰
云氏如今的低頭,只是為了換取以后的榮耀;而慕王如今的友好,則是為了換取江山的穩妥。
一番心思在暗中百轉千回,慕王面上卻不動聲色,再問出岫:“夫人打算何日啟程前往京州?本王也好為夫人送行。”
“殿下太客氣了,妾身”
出岫一句話未完,管家已在外稟道:“殿下、出岫夫人,誠郡王到。”
“快傳。”慕王轉而又看向出岫:“我這位九弟,夫人尚未正式見過。擇日不如撞日,今日見見也好。”
“殿下”出岫面上頗有些為難。這慕王分明知道自己就是晗初,也知道九皇子曾寫過一首朱弦斷,如今當著他的面與九皇子相見,當真是尷尬。
出岫正想著,但見一個挺拔的身姿已瀟灑而入,恰是南熙九皇子、誠郡王聶沛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