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慶巖離開之后,議事廳內只剩下薛沄和蕭珞。
沉默了許久,蕭珞將薛沄的手從自己的手臂上拉下來,握在自己手心。
她的手指冰涼,還透著些僵硬。
蕭珞長嘆了口氣,什么也沒有多說,只是雙手握住她的手掌,用自己掌心此時也并沒有多高的溫度溫暖她。
“……蕭珞……”
“嗯?”
薛沄深吸了一口氣,挺直腰背,轉頭看了過來,眼里的光也穩了下來,此時目光格外認真:
“我一定……守好九井。”
蕭珞勾了一下嘴角:“……嗯。”
薛沄被他握著的手微微收緊,反過來緊緊地攥著他的手掌,僵硬的指節因為用力有些泛白:“我們一定……不會是另一個……容瑾和……顧汐。”
薛沄的聲音有些低啞,氣息也并不是特別穩,但語氣,卻格外的執著堅定。
蕭珞隱隱恍惚了一下,很快回過神來,看著眼里盡管強作鎮定也掩不去擔憂和懼怕的薛沄,忍不住抬起沒有被她攥住的另一只手,如以往一樣,揉了揉她的頭發:“沄兒說的是……我們不是。”
薛沄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臉色卻是并沒有好轉多少。
蕭珞心中一嘆,輕聲開口:“今時今日,畢竟不同于七千年前,明省谷如今雖然境況算不得好,但也……好于當年算是孤孤單單的容瑾和……顧汐。七千年前他們不知道暗中動作的是馮家,如今我們雖然還未有實證卻已心中有數,不會全無防備。眼下有沙海城,有妖族,四大家族內部也并不平靜,薛家李家唐家都打定主意要反馮家……情形比當年,好上太多了。我們可以攔得住的。”
薛沄微低著頭,深吸了一口氣,十分緩慢地吐了出來。
雖然蕭珞的這番話的確,很有道理,如今的確,會對上馮家,直接或者間接保護九井的力量更多更大了一些,早有防備也的確比曾經看起來多了一些優勢,但是……
薛沄沒有忘記,上一次的大劫距今已過去了整整七千年。
而按照吳慶巖的說法,這七千年之中沙海城的每一任城主都沒有忘記過替容瑾和顧汐這兩位初代城主追查真相,但卻偏偏直到前些年,直到又一次九井輪回的七千年期限即將到來的時候,才從馮家屢屢頻繁的動作之中窺探到了一些線索,推測出真相來。
沙海城暗中查了七千年,馮家也暗中籌謀了七千年。
馮家為什么要毀掉九井推進九州崩潰,其中的因由目的到現在也沒有人知道,但七千年前因為容瑾和顧汐他們的目的沒有達成,很顯然這接下來的七千年中他們更加謹慎更加小心,竟過去這么久都沒有露出破綻來。
馮家也許知道的事情比他們多得多,在暗地里籌劃了七千年,都做了些什么有哪些九井哪些家族被他們捏在手心,這些他們都不清楚。
而七千年后的現在,馮家一改曾經的低調謹慎,突然頻頻有動作讓沙海城都查到了什么,很有可能是……
他們覺得自己已經不需要太過在意隱藏了。
一來,也許九州之上第一世家勢力的龐大讓他們少了許多顧忌拘束,二來……
多年準備,興許已經萬全了。
這對于他們而言,絕對不是好事。
這么算下來,情形未必……就比七千年前更好。
但是這個時候,蕭珞刻意不提,她也不想說出口。
“……昆吾刀……”
蕭珞指尖微微一顫:“……怎么?”
“……先前那個故事……容瑾,在中州祭臺之上以身合刀,與昆吾刀一起獻祭九州。容瑾魂飛魄散永無輪回,昆吾刀也是碎裂四散難以尋覓,那現在……”
蕭珞頓了一頓,才緩緩開口,聲音仍舊很是輕緩,并不見什么焦慮,也沒有多少恐慌:“昆吾刀,妖族所言是九州大陸之上唯一的神器,自該有些特別之處。而它又與九井關聯頗深,九井七千年一個輪回,時候到了開始復蘇重連,那么曾經四散的昆吾刀也有可能應和了這九井輪回的進度重聚現世。況且……你也知道的,昆吾刀到現在還并不完整,是分散九州各地的碎片重新聚合而成……這點跟吳慶巖所說的當年情形倒是能對得上的。”
薛沄張了張嘴,有些欲言又止。
蕭珞心知薛沄想說什么,也知道她心底擔憂的是什么,但此時卻沒有打算讓她真的說出口。蕭珞微微向后仰著靠上椅背,放松下身體顯出一點慵懶之態,半瞇著眼睛道:“原本還以為這輩子啊我也就給咱們薛沄薛谷主打打下手幫幫小忙,誰想到……竟有這么份機緣在,果然,上天還是疼我的,讓我能做薛谷主最大的助力。”
薛沄眼前有些酸澀,卻壓著自己沒有任由眼眶紅起來:“……若能選……我倒寧愿沒有……”
自知道了昆吾刀“獻祭”之效后,薛沄對于昆吾刀早早認主蕭珞這件事便總是忍不住分外心慌。什么神器,什么壓制之效,什么破界之能,在面對那樣大那樣慘烈的可能之后,都顯得微不足道起來。
蕭珞握緊薛沄的手笑了一笑:“別太擔心,畢竟……若是九井無恙,或是,即便被得手了一兩個,只要不是無法逆轉挽回的地步,這昆吾刀的那個作用,都是用不上的。只要不用來……那么這九州之上唯一的神器,能夠做的可是太多了。”
蕭珞說的也是事實。
許多次的危境,若是沒有昆吾刀,他們也許真的無法脫身。
最早在流光草山脈,若沒有昆吾刀當時只是筑基期的兩人也許早就喪生巨蟒之下。后來巧州蘇鎮奇山回的那個血祭結魂大陣,也是靠著昆吾刀最后破了奇山回不要命地催動的陣眼。再后來在元州九井秘地之外,若是沒有蕭珞用昆吾刀誤打誤撞打開了九井秘地外的結界屏障,他們兩個連同溫寧在內的眾多散修也沒辦法從馮家修士的圍殺之中脫身,還能夠來到苗州,建立起屬于他們的勢力明省谷。清州贛城,當時若無昆吾刀想要破除城內妖獸妖丹所構成的陣眼也不會那么容易。最近的一次,清州玄清門,沒有昆吾刀相助,即便薛沄全身運轉起本源之力,也沒有足夠的把握能夠勝得了比他們修為高出了一整個大階的分神期太上長老……
至少,到如今,昆吾刀對他們而言,助力更多些。
薛沄閉了閉眼,沒有再說什么,卻是下意識地又把蕭珞的手握緊了兩分,似乎想要通過這個動作,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
其實,薛沄也明白,第一塊昆吾刀碎片的吊墜,是從蕭珞的師傅蕭鼎撿回還是嬰孩的蕭珞時,就掛在他脖子上的,極有可能那個時候,殘缺不全甚至無法顯形的昆吾刀就已經認蕭珞為主了。所以……
不論她怎么想,這已是事實,無法更改。
倒是蕭珞的身世……
也不知在蕭珞得到昆吾刀之前,或者說在蕭珞被蕭鼎撿到之前,這昆吾刀,有沒有認過其他的主人,又是不是有人知道那塊吊墜就是昆吾刀的碎片。
……
明省谷后山。
初建以來,不斷完善也不斷在護山大陣之內擴建的明省谷后山,如今除了閉關的洞府之外,早已建好了演武場和問劍坪,在修煉之余也讓弟子們可以在這里切磋或是練習招式。明省谷沒有多少好東西,所以建這兩處的材料都很是普通,但卻都布了陣法,讓這普通的石塊木板被附了符咒之后格外結實些。值得一提的就是,這里的陣法并不是蕭珞親手布置的,而是蕭珞指點著明省谷三代弟子之中對陣法有些天賦或者有些興趣的人,嘗試著布置的。雖然有些瑕疵,但也算是不錯,當初建好時候就說起過,日后等他們之中有人陣法和符箓的造詣更高些之后,便可來再次用這兩處“練手”,嘗試完善和改進。
當初在蕭珞指點之下參與陣法布置和符箓刻畫的有三人,其中最為突出的那個,正是陶寬。另外兩人在蕭珞指點下構建了問劍坪的陣法,而陶寬卻是獨自為演武場繪制陣紋。
明省谷內除谷主蕭珞之外,在陣法一途上最有天賦的弟子。
也是在清州贛城,跟李嫣然一起留下斷后催動陣盤,尸骨無存的那個。
陶寬和李嫣然的衣冠冢也在后山,雖然跟這里兩個方向,但地勢更高些的祠堂和衣冠冢所在之處,卻是能俯瞰到這演武場的。
這演武場可以算得上是明省谷之內,凝聚了陶寬最多心血的地方,也是曾經有些好戰樂于跟不同的人切磋的李嫣然,在明省谷最常呆的地方。兩人的衣冠冢遙遙對著這演武場,也是……一種安慰寄托。
陸巖來到演武場之外的時候,眉心緊鎖腳步都有些沉重。
夜幕低垂,演武場上只有一個人的身影。
那人身著淺色麻衣,頭發高高束起馬尾,隨著她的動作一甩一甩地晃動。她手中的長鞭凌厲地甩出,一下又一下,從略有些生疏到越來越熟練,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招式都不知重復了多少次。
如果……
如果只是遠遠看著,如果那身衣裳換上耀目的大紅色,也許……
會有人將她錯認成另一個人。
李嫣然。
紅衣颯颯,艷麗逼人,卻是手持赤練長鞭,爽直凌厲,從不肯輕易認輸的。
但演武場上如今揮動長鞭的那個人,并不是李嫣然。
不知過了多久,等那人影終于停了下來,陸巖才微微一嘆,慢慢地走了過去。
高束著馬尾的那人沒有轉身,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并不回頭也并不開口。
“……嫣檸。”
陸巖看著眼前背對著自己,瘦削了許多卻又讓自己將背脊挺得筆直的人,心中一下一下地鈍疼著。
站在演武場中央手上還攥著長鞭的人,正是李嫣檸。
一改往日的裝扮,一改往日的衣著,一改往日的發式。甚至,她手里拿著的也不是她練慣了最為順手的長劍。
活脫脫,是李嫣然的模樣。
李嫣檸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卻在聽到背后陸巖輕喚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微微一抖。
陸巖嘆了口氣,抬步繞了過去,走到了李嫣檸的面前。
萬幸,她沒有躲開,只低垂著眼,并不對上他的視線。
陸巖小心地伸出手,慢慢地,握上了她緊緊攥著長鞭的那只手掌。
陸巖開口之前,卻是李嫣檸先出了聲。
她的聲音不同往日的溫軟柔和,帶著些淺淺的嘶啞和低沉,聲音并不大,語調也很輕,但在月光之下只有他們兩個的寬闊的演武場上,格外清晰。
“……你要阻攔我么?”
陸巖握緊李嫣檸的手,聽了她的話卻是輕輕搖了搖頭,在李嫣檸看過來的時候,微微低頭,對上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認真說道:
“你想做什么,我明白,我不會攔你。因為我知道……不論如何,我心里,你還是那個嫣檸。”
……
李嫣檸離開之后,陸巖又獨自在演武場上站了許久,仰頭對上天上的月亮,心中卻不由泛起一些無力和疲憊。
轉身離開演武場,才走到邊緣,陸巖又站住了腳步。想了一想,轉頭看向不遠處樹下的陰影:“……嫣檸沒有怪你,谷中的大家,都沒有怪你。”
默了一會兒,從樹下的陰影里,走出了一個人。
正是臉色有些蒼白,透出疲憊的周煙。
周煙垂在身側的雙手攥緊成拳,要很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身體的顫抖:
“……若是沒有我……”
“就算沒有你。”陸巖輕聲打斷周煙的話:“就算沒有你,明省谷也注定會對上他們,不管是為了谷訓,還是為了九井,為了我們不能坐視不理的九州安危。所以……早晚而已。沒有你,也會有別的理由。”
周煙低著頭,咬緊嘴唇,沒有說話。
“越是如此,你才越要振作起來。”陸巖遠遠地站在十幾步之外的位置,看著一半身子沒在陰影之中的周煙:“不要如了他們的意。”
陸巖說完這句,便抬步離開了,沒有再多停留。
周煙在樹下又站了一會兒,慢慢地仰起頭來,有眼淚從眼角滑落。
“……是……我要留著這條命……留著這身修為毒術……為他們……報仇……”
周家。
還有……
陶寬,李嫣然。
她愧對他們的,她會用盡一切力氣,自己來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