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州西北。
山谷。
“薛姐姐。”溫寧走到此刻正站在山谷入口附近的薛沄,低聲喚道。
薛沄回過神,轉頭看向溫寧,臉上露出個淺淺的笑來,伸手摸了摸溫寧的頭頂:“這個時候,你不是該在修煉么?”
溫寧微微低頭,臉色有些泛紅:“我……尚未辟谷……就……”
“出來尋吃的?”薛沄勾起嘴角:“灶房不是在那邊兒么?”
“嗯……過去路上,看到薛姐姐在這兒。”
薛沄眼睛低垂了一下,輕出了一口氣,又摸了摸身前站著的少年的頭:“謝謝我們小溫寧的關心,我沒事。”
“薛姐姐……”
“去修煉吧。”薛沄拍了拍溫寧的肩頭:“既然得了機緣,就要好生利用才是。如今咱們……最缺的是實力。”
溫寧頓了頓,用力地點了點頭:“我明白薛姐姐,我會好好修煉快些提升修為……早些幫上你的忙。”
“你已經在幫我的忙了。”薛沄輕嘆道:“谷中初建,雖然咱們只有這么幾個人,林林總總的事情卻著實不少,我顧不上的,都是溫寧料理的,做得極好。”
溫寧耳尖有些發(fā)紅:“薛姐姐……”
他們從元州南下,一路周折狼狽地逃入苗州,在苗州西北的這處靈氣尚可的山谷落腳,算下來到今日,已有小半年的功夫了。
這段日子里,薛沄帶著連同溫寧在內的二十一個筑基期的散修,用所有能用的東西將這處山谷布置成一處簡陋的駐地居所,每人挑了洞府布置居住。
來到這山谷的第二日,眾人之中如今唯一的金丹修士薛沄便將所有人召集起來,說……
她要以此山谷為基,建立一個新的勢力。
不看血統,不論根基,不談背景。
將有同樣志向或是愿望的人聚在一處,匯沙成塔。
散落在九州大陸上,被高高在上的世家壓制多年,不得不忍氣吞聲的人們,小家小戶算上,散修也好,普通人也罷……
只有他們聚在一處,只有他們擰在一起,只有他們冒出頭角,只有他們有了抗衡的力量……
求一人之公理,眾人之公道。
三天之后,略作修整的眾散修們經過深思熟慮,最終……
一個都沒有離開。
于是,苗州西北渺無人煙的這處山谷,成了他們起步的地方。
當初在元州,蕭珞以昆吾刀破界沖出之后,引開了守在附近的修士護衛(wèi)們,而他們這些人則在他留下的,薛沄手里同時啟動的陣盤所成的陣法的掩護下,成功地掩去了身形蹤跡,在徘徊片刻并未被蕭珞一并引走的人的眼皮子底下逃出秘地,就在那結界之外無聲躲藏起來。直到沒有發(fā)現隱匿陣法中的他們的那些修士匆匆離開,去追動靜頗大的蕭珞。
那時候的陣盤,在他們一行人在這山谷安頓下來后,再次派上了用場,連同蕭珞從前給薛沄的一些陣法圖譜,一并用在了這山谷駐地的布置上。
聚攏靈氣以供修行,外圍隔絕以供防御,雖粗糙,卻也勉強算是周全。
那段時間,在山谷中開洞府建駐地,設法陣布結界,帶人在附近巡查斬來犯妖獸,采摘靈藥收集妖獸之物在附近尋商鋪換取物資……
這些事情上,薛沄并不熟悉,好在有溫寧幫忙。
等一切大概妥當之后已經過了一個月,山谷之中一切勉強安頓下來,當初在元州的那處秘地里因吸收了一日多的混沌靈氣而有極大收獲的眾人開始專心修煉。
身為修士,修為是他們立身的根本。
而如今他們這個倉促建起的小勢力,最需要的便是實力。
只薛沄一個金丹修士,放在偏遠邊境還能排得上姓名,但……
他們的愿望不止于此。
不再為人魚肉,不再淪為螻蟻,不再任人擺布。
這些散修們也許沒有薛沄那樣的志向,他們留在這里,多是為了自己。
九州浩大,獨木難支。尤其是他們這些修為不高的低階散修,在那些世家眼中,與普通人幾乎沒有區(qū)別。
尤其是在元州,即便并不清楚那些是馮家的人,散修們也清楚地知道那是憑他們這種小人物撼動不了的大勢力,他們不小心撞破看到的是他們夠不著的大人物們的隱秘,若不能尋到庇護,怕只能一生膽戰(zhàn)心驚顛沛躲藏……
但是像他們這樣毫無根基也無利益的散修,哪有人愿意冒著得罪大人物的風險庇護他們呢?
于是……
初建的山谷,第一批的成員,有一大半是逼不得已,為求自保。
只有個別幾個,心中才是真正認可了薛沄的志向。
但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如今山谷之內的眾人,也只有溫寧還會稱呼她為“薛姐姐”。其他人先前還稱呼過她“薛前輩”,現在卻是都改稱“谷主”了。
雖然他們這個山谷,其實還沒起好名字。
溫寧猶豫片刻,輕聲開口道:
“薛姐姐,我們不是早就收到過蕭哥哥的消息,也給他傳訊說了山谷的事情么?蕭哥哥修為高又有那么厲害的靈器在手,精通陣法,是很有本事也很聰明的人,一定平安無事的。只是有事耽擱了,眼下也不方便跟咱們頻繁傳訊,所以才……他很快會來找我們的。”
他們逃到這處山谷后不久,薛沄便收到過蕭珞傳訊而來的只言片語。沒有探靈鳥,沒有傳音石,只是傳訊符傳來的短短幾個字。
‘安好,勿憂。’
只四個字,就讓那時候焦心不已的薛沄險些站不穩(wěn)腳。
但是,也只有這么多了。
那之后,薛沄匆忙他們落腳山谷的事情傳訊給蕭珞。為謹慎,擔心在那時傳訊被攔截窺探,薛沄只敢在傳訊中隱約暗示他們安全落腳的大致方位,并提醒蕭珞可以順著他給她的陣盤的痕跡尋找確切位置。
只是……那次傳訊,如石沉大海一般,再無回應,薛沄都不知道那些消息那些暗示,到底有沒有成功到達蕭珞手上。
到了現在,距離蕭珞的那次傳訊已經過了這么久……
薛沄微微一嘆:“……你說的是。”
溫寧皺著眉頭想了半晌,心里難免有些怪自己嘴笨說不出什么旁的話來,只得用上轉開話題的辦法:
“薛姐姐,你昨日與我說起,上官家的上官姐姐已經找到了,正在來我們谷中的路上了?”
薛沄挑了挑眉頭,也知道溫寧的念頭,嘆了口氣之后,順著他的心思接過話頭:
“嗯,我那位叫凌霞的朋友,日前與我傳訊,終于找到上官家的上官渺了。她如今就在苗州,離得不算遠。只是眼下我不方便離開谷中,幸好,凌霞說,上官渺愿意前來與我們一見。順著我暗示的意思,大約……就這一兩日的功夫,就能到了。”
溫寧有些忐忑:“上官家的……上官姐姐……”
“溫寧?”
“我們家……我們有愧于上官家。我答應祖父會盡力尋找補償上官家的人,但是現在真的要見了……又……又有點兒怕。”溫寧抬起頭,朝著薛沄笑了笑:“可能是……怕上官姐姐討厭我吧?但真要算起來,她討厭我也是應該的,這么一想,反而坦然一些了。”
薛沄嘆了口氣:“眼下她還沒來,你還沒見,別想太多。也許……她心里沒有那么想。”
“若她不怪我們家,是她大度,怪我們家,也是應該的。做錯了事就該承擔后果,沒理由一直僥幸著逃避。不管上官姐姐怎么想,我都是要,代我們溫家補償她的。”
薛沄深深地看著溫寧,半晌沉默,而后微笑著嘆道:
“當初在陳州,我便與你蕭哥哥感嘆過……你有一顆赤子之心。”
溫寧臉上有些泛紅:“不……我……我還不是……”
薛沄的手掌再次抬起,輕輕觸碰著溫寧的發(fā)頂:“那時候,你蕭哥哥……還與我說……”
“……說什么?”
“他說……他以前仿佛聽一位前輩提起過,所謂赤子之心,該是經過困苦,歷過荊棘,看遍世間陰暗之后,仍能以純澈而熱烈的心,面向未來,坦然一切。”
溫寧一愣,思索片刻后眉頭一松,整個人的氣息都變化了一下。
他鄭重地點頭,對著薛沄道:“溫寧明白了,薛姐姐。不論以后發(fā)生什么經歷什么,溫寧會牢牢記得如今的心情,不變不改。”
薛沄吐出一口氣,拍了拍溫寧的肩:“……嗯。”
溫寧離去之后,又只剩下了薛沄一個人的身影。
她的目光重新落向不遠處的山谷入口,心思再次有些恍惚飄遠。
在前日得到凌霞的消息之后,薛沄便考慮再三,傳訊聯絡了遠在滄州的李嫣然。
李家的滄州如今已經沒再有多少馮家的眼線,李嫣然的身邊也不再有人時時跟著,看似先前李嫣檸出嫁的事情已經淡去。
不過,李嫣然跟薛沄說了另一件事。
李家旗下的商鋪,已經沒有再賣清蘊丹了。
李嫣然并不清楚這是馮家那邊斷了李家的供應,還是李家這里別著氣主動放棄售賣,但這件事,卻著實正是如今馮家和李家的關系僵硬的證明。
傳訊的時候,李嫣然身邊已經沒什么眼線,李家族中現也顧不上圈著她,她已打算過幾日動身離開滄州。
李嫣然傳訊時為謹慎并未提,但她們都知道,李嫣然要先去找李嫣檸。
說起李嫣檸,在薛沄匆忙逃出元州的時候就找了機會給她傳了訊,那時候還在元州北邊培元城附近小鎮(zhèn)呆著的李嫣檸,如今已經人在陳州了。
定元城那里的動靜太大,又誤打誤撞扯上了九井,事關重大,他們闖入九井又逃了出來,還殺了那個馮家十分重視的“公子”,在這之后整個元州都恐怕算不得安全了,即便是千里之隔的培元城附近他們并未發(fā)覺過有馮家人的蹤跡,也不得不多加小心。李嫣檸情況特殊,一旦被馮家人發(fā)現,后果著實難以想象。
于是接到薛沄的示警傳訊之后,避開西邊馮家所在的中州和東邊李家所在的滄州,不敢往嚴查的南邊靠近,李嫣檸動身在更多馮家人涌入元州之前,逃去了元州西北的陳州。
其實去蘇潤和周煙如今所在的巧州應當是最穩(wěn)妥的,只是那時流光草山脈尚未解封馮家還有不少人在靠近元州的巧州與滄州交界處徘徊,二來……
周煙那邊似乎也出了事。
只是到現在,薛沄還不清楚周煙那邊到底出了什么變故。
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先前的疑惑卻并未能夠尋到解答,接踵而至的問題卻又要好生籌劃,還有山谷的發(fā)展,眾人的安排……
薛沄從未覺得,如此疲憊。
也如此……惶然。
卻是甚至,擔憂和恐慌這樣的情緒,她都不敢讓它們在心底停留太久,怕會動搖壓垮她的心思。
她已成了“谷主”,不得不挺直脊梁,承擔起更多人的前路和愿望。
踏上這條路,做了這個決定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不能倒下,也不敢倒下了。
所幸……
也許上天,還是厚愛她的。
……
因知道上官家的上官渺這兩日就會跟薛沄的朋友,凌霞一起來到谷中,溫寧便也不太能靜下心來,于是每日都會跟薛沄一樣,來山谷入口附近晃晃。
上官家,清蘊訣的事,如今山谷之內的眾人,還只有薛沄和溫寧兩人知道,其他人只是聽說這一兩日他們谷主的朋友會過來而已。清蘊訣的真相倒也罷了,但上官家的事,尤其是上官渺的事,在得到上官渺本人的同意之前,薛沄和溫寧都沒有要跟谷中其他人說起的意思。
這一日,溫寧帶了些茶水來山谷入口附近給薛沄的時候,驚喜地瞧見了——
山谷入口,設有防護和迷障的大陣之外,多少日子以來只有偶爾進出的山谷中人的路上,遠遠地,有個熟悉的人影慢慢靠近。
那人穿著靛青的衣裳,身姿挺拔,在一片蒼翠的樹植環(huán)繞之下,仍舊那么顯眼。
蕭珞。
他許久不見的蕭哥哥。
溫寧驚喜地險些打翻了手里的茶壺茶杯,剛要張口叫喊,就在瞥見幾步之外薛沄微微顫抖著的背影時又咽了回去。伸出一只手遠遠地沖那個人影打了個招呼,便轉身端著茶悄無聲息地原路離開。
嗯……
他還是,先去給蕭哥哥安排一下住處衣食之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