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新元總說夢話,還喜歡磨牙。夜深人靜時,房間里常常響起“咯咯咯”的磨牙聲,斷斷續續的,聽著瘆人。
馮燈睡眠淺,和宋新元同居了幾天,幾乎每天都會被宋新元的動靜吵醒,每當這時,他就下床走到宋新元身邊,推一推宋新元,直到宋新元停止磨牙。
宋新元五年前沒有這種毛病,宋新元自己顯然不知道這回事,由此推測,宋新元的磨牙癥是近期出現的。馮燈了解成年人的發病因素,盡管尚無定論,但醫學界普遍認為這是由精神紊亂造成的,白天過于緊張的心理狀態延續到夜晚,以磨牙的方式暴露出來,暫且找不到有效的治療方法,要么到口腔科去除牙合干擾,要么減緩壓力。
宋新元太焦慮了,癥狀越來越嚴重。今天收工回來,宋新元入睡沒多久,“咯咯咯”的聲音就開始作響,宋新元嘴中偶爾蹦出幾句夢話,含含糊糊的,使人聽不清在咕噥什么。
好吵。
另一張床上,馮燈緩緩睜開眼睛,有種殺人的沖動,他暗暗思索,如果宋新元住在多人合住的宿舍里,會不會被舍友謀殺?
極有可能。馮燈默念著答案,起身靠近宋新元,捏住了宋新元的鼻子,宋新元呼吸不暢,伸腿蹬了他一腳。他抓住宋新元的腳腕兒,剛準備松手,就聽宋新元哼唧一聲,醒了過來。
黑暗中有人捉住了自己,宋新元下意識喊道:“啊——”
“噓。”馮燈上前摁住宋新元的嘴,等宋新元安靜下來,松開手,抽離前摸了摸宋新元的雙唇。
“馮燈?”
宋新元大概以為自己在做夢,呆愣愣地瞅著他的身影,最后朝他伸出雙臂。那是一個討擁抱的姿勢,猶如十年前那般,天真無比。
他靜靜看著宋新元,片刻之后,將宋新元按回床上,幫他蓋好空調被,蒙住宋新元的眼睛:“睡吧。”
宋新元的眼睫毛在他手心里掃了掃,小聲要求:“哥哥,你親親我。”
他渾身顫了一下,移開手,手上有點濕潤,是宋新元打哈欠弄的,他竟覺得宋新元哭了。他低頭往宋新元腦門留下一個吻,重復道:“睡吧。”
宋新元滿足地闔上雙眼,睡得香甜,后半夜再也沒有磨牙。
馮燈卻失眠了。他枕著胳膊,聽著宋新元的呼吸聲,想將宋新元拽起來,把人揍醒,警告宋新元,你正常點,你不是十八歲的宋新元,你不能再對我抱有期待,你和我之間不可能重來。
不要重蹈覆轍。
這句話是向宋新元說的,也是對他自己說的。
宋新元接近他的目的不言而喻,他仍放任宋新元胡鬧,他無數次告誡自己,他想讓宋新元的期望落空,與宋新元的計劃相同,讓宋新元再次愛上他,再次被他丟棄。在他眼里,宋新元是螳螂,而他是黃雀。
其實,他有一百種報復宋新元的方式。
錄下宋新元對他講的曖昧話。
偷拍宋新元難以啟齒的瞬間。
無論哪一種,若傳到網上,都足以令宋新元身敗名裂,永遠抬不起頭,只能躲在世界的旮旯里,接受世人的評判,久而久之,被世人遺忘。如果宋新元心態差,或許事發后便自行了結一生。
不管選擇哪種方式,帶給宋新元的傷害都比現在多,他甚至能運用一些巧妙的手段,親手結束宋新元的生命。然而,他偏偏和宋新元玩起了游戲,并沉迷于這項降智游戲帶來的快感中。
從他在大學寢室遇見宋新元,期間經過交往和分別,再度重相逢,直至今日,已有十年。人生有多少個十年可以與別人糾纏不休?
第二天清晨,馮燈起床的時間有點晚,宋新元醒得比他早。他洗漱完,迎上宋新元欲言又止的眼神。
他擦擦臉,撥了撥凌亂的劉海,問:“有事?”
宋新元咬咬嘴唇,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慢吞吞地說:“馮醫生,我昨天做了一個夢,特別真實,有點不像夢。”
他淡然道:“跟我有什么關系?”
“有關系,我夢見你跑到我床上……”宋新元抬眸瞄了他兩眼,耳朵泛紅,“你抓住我的腿,準備跟我那啥……”
你誤會了,我沒打算上你,馮燈內心無語,是你先動腳的。
“反正你最后親了我,特猛。”宋新元補充道,口吻里含著自以為是,“你不會真的趁我睡著,偷襲我了吧?”
宋新元明顯在夢中起了歪念頭,扭曲了事實。
他不客氣地打擊宋新元:“沒有,你正常點,別自作多情。”
宋新元滿臉失望:“馮醫生,你仁心仁術,就不能編句謊話騙騙我嗎?”
“你有病?”
宋新元不吭聲了,氣憤地瞪瞪他,轉身下樓,先他一步去了片場。
他在車上時,收到了宋新元的微信。
宋新元:“馮醫生,你說過要給我獎勵的,不能說話不算數。”
他嘴角微翹,回復道:“你上次演得不好,看你今天的表現。”
宋新元不再找他搭話。他到了片場,遠遠望見宋新元在吃早餐。孔琢嫌棄宋新元太瘦弱,看著比病人更不健康,隨時都會倒在手術臺上,命令宋新元每天按時吃飯,并加量加餐,爭取多漲幾斤肉,而且要求宋新元每晚出去跑步。宋新元聽話照做,幾天下來確實胖了點。
宋新元裝作沒看到馮燈,吃完飯就去找化妝師。馮燈坐下來翻看宋新元的外景行程表,劇本上這天是周日,宋新元飾演的男主帶著科室的實習生去河邊釣魚,碰到了兒童溺水事件。
男主跳河將男孩救上岸,男孩清醒過來,但一直喊胸口疼,這次溺水使男孩的先天性哮喘發作了。男主等人叫來救護車,把男孩送進醫院,不顧上級的阻攔,給男孩做手術,誰知導致男孩死亡,被家長以醫療事故的由頭告上法庭,最后因證據不足,家長撤訴了。
男主天資驚人,被譽為“醫學界的紫微星”,在此之前從沒有失敗記錄,這次意外令他郁郁寡歡,產生心結,逐漸患上抑郁癥,走上了悲劇的道路。
馮燈看完劇本,見宋新元化好了妝,去監視器旁找孔琢,聽孔琢講解等會兒怎樣下水。《外科風波》整個劇組都沒有替身演員,演員們必須親自演完所有的戲。
“你會游泳嗎?”孔琢問宋新元。
宋新元開玩笑:“沒問題,我可以,我是國家一級游泳運動員。”
“考慮到有小演員,所以找的河不深,有救生員在旁邊,你盡管放開演。”
馮燈皺皺眉,他記得宋新元很怕下水。
他等宋新元回到座位,打量宋新元,宋新元帶著防水的妝,比素顏濃很多。他說:“你要是不能下水,跟孔導講清楚,別逞強。”
宋新元的回答十分裝逼:“馮醫生,你看好,是時候讓你見識我真正的演技了,別再說話不算數。”
宋新元在他面前總有些幼稚,講話做事都相當幼稚,那張嘴在床上時反倒成熟。
馮燈仔細審視宋新元,宋新元這個人長得好看,性格可愛,唯一的不足之處——他是宋新元。由于這個致命的缺陷,馮燈恐怕這輩子都無法接受宋新元。
宋新元沒說大話,順利演完了整場戲,得到了孔琢的高度認可。宋新元的目光偷偷罩住馮燈,露出幾分得意。宋新元在他錯過的那幾年內成長許多,克服了各種缺點,宋新元比他勇敢。
晚上,宋新元有一場夜戲。這回的場景在長情巷,男主和女主產生曖昧,默契地來到長情巷,倆人從小巷兩頭走到中間,相遇時接了一個吻。孔琢告訴宋新元和女主演,如果他們介意,接吻可以采用錯位的方法拍。
女主演:“我不介意。”
“我介意!”宋新元急道,隨后察覺女主演的尷尬,撓撓頭,“對不起,我沒有反感你的意思,但我這是初吻,想留給喜歡的人。”
宋新元演出一副純情小伙子的模樣,逗笑了在場的人。女主演原諒了宋新元:“沒事,沒事,宋哥該不會有了喜歡的人吧?好傷心啊。”
孔琢也取笑宋新元:“你多大了,初吻還留著呢?這次就算了,以后做好心理準備,片場不是鬧著玩的。”
其他人紛紛八卦宋新元,被場務的叫喊聲打斷了。
宋新元瞧瞧馮燈,調整好狀態,和女主走近長情巷,選擇了較遠的那一頭。其實兩個人不會真正走完整條路,只是各自在巷口走幾步,由兩個機位分開拍攝,然后宋新元繞回女主這頭,假裝在中間,兩人擁抱完,宋新元“吻”了一下女主。
今晚的拍攝到此結束,收完工,不少人回去吃夜宵。馮燈慢慢往前走,宋新元落在他身后。走至燈火闌珊處,他扭頭瞥瞥宋新元:“你跟著我做什么?”
宋新元仿佛嚇一跳,向后退一步,理直氣壯地說:“我來要獎勵啊。”
馮燈想了想,故意問:“你想要什么獎勵?”
他以為宋新元腦子里都是帶顏色的廢料,哪知他這次看錯了宋新元。
宋新元伸手拉著他的衣角,認真道:“馮醫生,我想和你一起走長情巷。”
他沉默了,暗中想,宋新元真純情。
宋新元怕他拒絕似的,口氣著急:“你不說話就是答應了,我去那頭,你就在這頭,我走了,你一定要走過來和我碰頭。”宋新元說完拔腿跑掉。
馮燈后來想,如果他這晚心狠些,直接走人就好了。
雨后的夜晚,空氣清新,宋新元的背影與今晚的月光一樣溫軟。
馮燈按原路返回,拐進長情巷,走得非常慢,也許走了三分之一,便看到宋新元朝他奔過來,背著溫軟的月光奔過來,停在他面前。
他看不清宋新元的表情,僅從宋新元氣喘吁吁的樣子看出,宋新元快樂、歡喜、高興,所有表達愉悅之情的詞匯聚在一塊才能形容宋新元的心情。
宋新元靠近他,握住他的手,抬頭說:“馮醫生,我喜歡你。”
他心頭抖了抖,“嗯”了一聲,抽出手,想起他有次在醫院撞到宋新元的場面,有意嘲諷宋新元:“你不是早就表白了嗎?”
宋新元沒被他的答復傷到,依舊雀躍不已,像處于青春期的小鳥:“我怕你忘記,總想提醒你。”
馮燈轉身離開。
他沒忍心告訴宋新元,長情巷的真正意義不是這樣的。住在長情巷的人應該清楚,很久很久以前,長情巷意味著,相戀的人齊頭并進,共同走完這條窄巷,才會得到土地的祝福,分開的走法是錯誤的。
他和宋新元的感情不會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