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新元走在雨中,臉上全是水,回到住處時,渾身都濕溜溜的。他摁亮客廳的燈,瞅到沙發(fā)上有個人影,嚇了一跳。
馮燈正坐在那里望著他,見他扭頭,掃視他兩眼,看向手表:“十二點了!
馮燈的語氣像是斥責晚歸的熊孩子,使他感覺非常不爽。他換完拖鞋,起身甩了甩頭發(fā)和衣服,甩得哪都是水。然后,他發(fā)現(xiàn)馮燈皺著眉眼,頓時開心起來:“剛才有場雷陣雨,我就留在那里等閃電,可是閃電直到雨停都沒出現(xiàn),我只好走了!
他說完打了一個噴嚏,濕衣裳裹著身體,令他冷得慌,他忽略馮燈探究的眼神,匆匆回臥室拿睡衣,準備洗澡。然而,當他拎著睡衣出來時,意識到一些問題,他右胳膊的石膏還沒拆,左胳膊淋了雨導致傷口復發(fā),現(xiàn)在疼得厲害,他這樣子是沒法洗澡的,但是不能再讓馮燈幫他上藥,他仍記著馮燈那天挖苦他的話,他偏愛記仇。
總不能不洗澡,他咬咬牙往浴室走,誰知剛走到洗漱間門口便滑了一跤,無能為力地坐在地上。那灘水是他從外面帶回來的,仿佛在報復他的任性。
他閉緊嘴巴,盡量不發(fā)出聲響,但他摔倒的動靜夠大了,已經(jīng)把馮燈招了過來。馮燈站在宋新元面前,俯視他片刻,聞到他身上有股酒氣,臉頰粉紅,嘴唇灰白,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最終幫他撿起睡衣,掐住他的腰,將他撈了起來。
宋新元沒站穩(wěn),忍不住撞入馮燈懷里,察覺馮燈身體一僵,他撇撇嘴,沒有立即起身,反而揪住馮燈的襯衣,賴著不走了。
馮燈松開他的腰,冷淡的聲音落在耳旁:“起來。”
宋新元故意貼近馮燈,蹭蹭馮燈的胸口,沾濕了馮燈的衣服,悶悶不樂地抱怨:“讓我靠會兒,我太倒霉了,身上好疼,頭好暈。”
他的左手不老實地往馮燈后背里鉆,馮燈掰掉他的手,與他拉開距離,把睡衣塞給他,用命令的口吻說:“洗澡,別拖了,明天還要上班!
“咱倆一塊兒洗唄,反正你衣服也濕了,正好幫幫我,你看我這樣子,哪里都不方便。”宋新元得寸進尺地說。
馮燈當然不會讓他的計謀得逞,微微抬起下巴,寒聲道:“既然回來了,就老實點!
宋新元眨眨眼睛,仿佛真的喝醉了,無法理解馮燈的意思,又打了一次噴嚏,小聲嘟囔:“至少給我換換藥吧,傷口又裂開了。”
他現(xiàn)在倒忘了記仇,只想少受點罪,即使被認定裝可憐,他也不在乎,如果能引起馮燈的憐憫,他算是找到了打動馮燈的辦法。
馮燈似乎怕他糾纏自己,轉身找出醫(yī)藥箱,利索地幫他包扎了傷口,還在外面敷上一層防水膜。他瞧瞧胳膊,不假思索地問:“你怎么和以前一樣,一會兒對我好,一會兒對我不好,你到底為什么和我分手啊?”
他沒有得到馮燈的回應,不甘心地直視馮燈:“就算我爸對不起你——”
“跟你爸無關,”馮燈打斷他的話,給他潑了一盆冷水,“你如果想接著住,就別提過去的事!
宋新元把馮燈前五個字默念了十幾遍,回過味來,心如刀割。他曾經(jīng)以為馮燈是因為他爸才怨恨他的,結果真相比他的猜測更殘酷。馮燈和他分手,純粹就是不喜歡他。他一直耿耿于懷的事情轉眼成了笑話,他的幻想破滅了,他的結局臨近了,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來安慰自己。
事到如今,宋新元反而如釋負重,短暫的心痛之后,忽然茅塞頓開,他終于可以坦然地搞死馮燈了。
想到將來,宋新元覺得好快活,不禁笑出聲:“好,我不提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晚安!
他哼著歌走進浴室,在他關門的瞬間,他看到馮燈張了張嘴,好像回了一句“晚安”,又像是說“再見”。
宋新元洗完澡躺在床上,想起“債主”打來的電話,長嘆一口氣。
他從小就知道家里不正常,因為他只有爸爸,沒有媽媽,連外公外婆都沒有。上初中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他爸爸也不正常,他爸喜歡約不同的男人見面,陪他的時間越來越少。
一開始,宋新元以為宋硯青在和那些人談工作,后來他偶然撞到宋硯青帶男的去賓館,才意識到不對勁,談什么工作必須去賓館?總不是為了看病吧?于是,他開始跟蹤宋硯青,有一晚親眼看見他爸和一個二十歲出頭的男孩走出酒吧,還沒進房門就與對方打得火熱。
他當時年紀小,不知道怎樣定義那種關系,只覺得胃里翻江倒海,沖到墻邊吐了起來。他跑到網(wǎng)吧過夜,在電腦上折騰一宿,掌握了他爸爸的秘密。
他爸爸是同志,是同性戀,是不敢在太陽下散步的gay。他看了各種各樣的資料和帖子,明白同性戀有多艱辛,也有多惡心,在他眼里,他爸爸屬于后者。宋硯青不僅私生活混亂,而且做了他無法容忍的事情。
宋硯青結婚了,使他的媽媽淪為了可憐的同妻。家里有他媽媽的照片,他通過照片,隱約記得他媽媽是個笑起來溫柔又堅定的人,他跌倒時,媽媽蹲在他跟前,朝他伸開雙臂說,元元別哭,不疼的,自己站起來。
在他五歲的時候,媽媽突然消失了,沒有人告訴他,媽媽去了哪里。爸爸牽著他的手,送他去上學,叫他不要哭。爸爸說,元元,你只有我了,你乖一點,爸爸永遠愛你。他不敢再哭了,怕自己不聽話,爸爸也會拋棄他。他在宋硯青的寵溺中乖巧長大,漸漸忘記了媽媽的模樣。
十幾歲的宋新元從網(wǎng)吧站起來,回家找他媽媽的照片,把家里翻了個遍,一張都沒找到,恨恨地砸了宋硯青收藏的瓶瓶罐罐,最后抱著書包離家出走。
他去找他表哥厲明洲,進屋第一句話就是,你知道我媽是怎么死的嗎?
厲明洲愣了愣,平靜地告訴他,舅媽是得癌癥去世的。
宋新元根本不相信,又無可奈何,他知道,大人們共同編了一個謊話哄他,是為他好,想讓他心里好受點。謊言傳了許多年,假的也變成了真的。
宋硯青第二天才打電話尋他。他不愿意回家,固執(zhí)地問:“我媽是怎么死的?你為什么和她結婚?你愛她嗎?”
宋硯青沉默了,一個問題都答不上來。他從此恨透了宋硯青,而且恐同,所以厲明洲深信他是個直男,至今不知道他被馮燈掰彎了。他初三迎來了叛逆期,學人打架斗毆、逃課上網(wǎng),成績一落千丈。他頻繁闖禍,叫宋硯青給他收拾爛攤子。他一天給宋硯青打無數(shù)個電話,專門破壞宋硯青的好事。他心里清楚,宋硯青不會怪他,因為宋硯青對他有愧,對他媽媽有愧。
后來,厲明洲揍了他一頓,罵他沒出息,花著他爸的錢,哪來的臉鬧脾氣,有本事靠自己,沒本事就別嚷嚷著斷絕父子關系。他醒悟過來,想報復他爸只有靠自己。他一夜之間轉了性子,不僅找家教補課,還慢慢與宋硯青“和好”。
宋硯青給了他極大的自由,惟有在填大學志愿時干擾了他,強迫他填報醫(yī)科類的千陽大學。宋硯青居然希望他成為一名醫(yī)生,令他感到可笑。他那時沒有夢想,順從地報了千大的臨床專業(yè),誰知上天沒滿足宋硯青的愿望,他以幾分之差被調劑到了醫(yī)學英語系,主修英語,與從醫(yī)無緣。
他自然不會復讀,屁顛屁顛地去千大報道,隨后在那里認識了馮燈。按道理講,他應該感謝馮燈,因為馮燈把他爸爸送進了監(jiān)獄,幫他出了一口惡氣。然而,當宋硯青出事的時候,他慌了,好像天塌了似的。他和宋硯青二十多年的父子情不可能說斷就斷,他再惱恨宋硯青,也知道宋硯青真心對他好,是這個世界上與他關系最緊密的人。
宋硯青了解他所有的喜好,給他當爸又當媽,他卻不了解宋硯青,直到宋硯青坐牢,他才得知宋硯青有抑郁癥。他后知后覺地怕起來,害怕宋硯青死在牢里。他花光了宋硯青的積蓄,找律師打官司,想把宋硯青救出來,可宋硯青不接受他的苦心,或許不想再拖累他,竟在法庭上認罪了。
宋新元不相信宋硯青會失手“殺”人,會性騷擾馮燈。他去監(jiān)獄追問宋硯青,但宋硯青不愿意和他多說,甚至勸他別再來了,好好生活。
宋硯青活了半輩子,難得天真。他沒料到,一個家庭里只要出現(xiàn)一個“壞蛋”,那整個家都壞了。父輩欠下的債總要子女來償還。
那場醫(yī)療事故的受害者是一個擁有漫長未來的年輕人,他的死亡賠償金必須由事故責任人交出20年收入。宋硯青的年收入將近50萬,所以光這項就要賠償一千萬,此外需賠償喪葬費、醫(yī)療費、扶養(yǎng)人生活費、精神損害撫慰金等。
宋新元賣了房子,仍欠債五百萬。錢是次要的,重點是那條人命回不來了,他爸欠的債永遠都還不清。五年來,他在每個月二十三號,雷打不動地給受害人家屬轉錢,無非想幫他爸贖罪。今天那通電話讓他明白,不管他做什么,受害人家屬都不會原諒他爸,也不會寬容他。
宋新元長嘆一口氣,拍拍墻壁,不知道馮燈在那次事故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無論如何,他早就從美夢里清醒了。
他睡不著,拿著手機刷論壇,瞄見一個帖子,標題是“如何與討厭我的前男友破鏡重圓?”
樓主:我最近偶遇了前男友,發(fā)現(xiàn)他還是很帥,我還是很喜歡他,從朋友那里搞到了他的聯(lián)系方式,但是我和他之間有很多誤會,如果想和他舊情復燃,我該怎么做?補充一下,他單身,我也單身。
熱贊1:霸王硬上弓,一炮泯恩仇。
熱贊2:跑個題,我覺得破鏡重圓文最戳我的一點是,主角之間每解開一個誤會就doi一次。
宋新元看得哈哈大笑,無意識地踢著床板,將之前的郁悶都踢飛了。
租來的房子裝修差,隔音不好。馮燈聽到宋新元的動靜,面無表情地睜開眼睛,一邊琢磨自己是不是該買房了,一邊疑惑宋新元是不是在發(fā)酒瘋,否則他有什么好高興的?難道淋了一場雨,把腦子淋壞了?
馮燈打開手機,找到自己與楊希月的聊天頁面。那天相親結束,楊希月加了他的微信號,方便咨詢他關于醫(yī)院招實習生的信息。
最新消息停留在上周,楊希月問:“學長,我通過筆試了,能幫我打聽一下面試考什么嗎?”
“臨床專業(yè)知識、如何處理醫(yī)患關系、為什么選擇這家醫(yī)院……五一之后見。”
馮燈寫完,點擊發(fā)送,神經(jīng)質地輕笑一聲。
不知道宋新元碰見楊希月會露出什么表情,還能不能笑得出來。畢竟宋新元過去以為楊希月喜歡他,甚至把楊希月當成了情敵。而宋新元的錯覺,全是他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