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爺?shù)门e薦入仕，也不說鹿邑縣的事就可以這么直接撒手不再管的，然而《大明律》明令規(guī)定，官員不得經(jīng)商，所以孟老爺必得把這攤交出去。這條法令依然可以打打擦邊球，不然那些累世公卿門第，怎么養(yǎng)活許多閑人。
孟老爺思量再三，并沒有把鄰郡的遠(yuǎn)親請來，而是將多年來一直跟他走南闖北的何掌柜提上來。孟老爺敢將身家盡數(shù)托付，自然有其因由，當(dāng)孟約問“可不可信，能不能托付”時，孟老爺只對她笑道：“人哪有不變的，便是當(dāng)下可信，日后如何且還得另說。于用人上，今后為父也會一一教你，可惜你媽不在了，若她能教你，為父也只有站邊上做學(xué)生聽著的份。”
孟老爺對女神太太的推崇，深到時不時就要拉出溜一溜，即使女神太太已不在世，孟約也隔三岔五要吃一撥狗糧。
父女倆說話的間歇，江草從外邊捧著封書信進來，卻是呂教習(xí)從京城寫來的信。孟約拆開信，信上寫的是孟老爺請托購置宅院的事，呂教習(xí)信中道：“故舊相交原居長平里，因襲爵移居，長平里舊宅已空置兩年余，雖是空置仍有仆從料理，不需大加修繕便可安宅。”
長平里住的多是已沒有了爵位的勛貴后裔和低階官員，左近的宅院都不算大，但勝在精致且都是一代一代養(yǎng)下來的園子，搬進去就能住，最緊要的一點是呂教習(xí)信末寫的：“與吾家僅隔有數(shù)墻之隔，日后也好時時相親，豈不安逸。”
孟老爺聽孟約讀完書信，連連“嘖嘖”贊嘆：“呂教習(xí)當(dāng)真極好，一言請托，事事周全，到京城后若是呂教習(xí)也同意，年年便正經(jīng)拜師向呂教習(xí)求藝。你媽不在，委實需要個能時時教導(dǎo)你提點你的，女兒家大了，有些事，為父也關(guān)照不到。”
“嗯，我去信問問。”
孟約回到自己院子里，便提筆回信給呂教習(xí)，一是感謝呂教習(xí)尋的宅院，她和孟老爺都萬分中意，二是略提一句拜師的事，三則是問問京城物價還有人情往來的種種規(guī)矩。
信送到京城，呂擷英看了連連笑，得意地對丈夫盧昆閬炫耀道：“你看，這弟子到手了吧，哎呀，發(fā)愿桃李滿天下的人，卻還一個學(xué)生沒有呢。”
盧昆閬好笑地看一眼書信，道：“你再與我顯擺，我便搶你弟子。”
“呸，小姑娘家家的，誰會愛跟你學(xué)《九執(zhí)歷》《渾天論參難》那些，一點也不清新美好。”呂擷英屬于看到演算就頭疼的，偏跟一演算起來就愉快到飛起的盧昆閬看對眼。
在鹿邑縣時，這對藝術(shù)家和數(shù)學(xué)家的組合，一直讓孟約深感驚奇。
夫婦兩人就《九執(zhí)歷》《渾天論參難》美好不美好，清新不清新展開激烈討論時，院墻外忽傳來喧嘩聲。長平里向來安靜，辦喜事喪事時都不很吵鬧，何況平時。
因左近都是相熟的人家，夫婦倆暫時把激烈討論擱置，叫管家出去看看到底發(fā)生什么事，是否需要幫忙。管家不多時，便把打聽到的消息回稟到夫婦二人面前：“王御史久不回府，這才一回府就被那位早些年已經(jīng)‘沒了’的老夫人堵個正著，那位老夫人想堵王御史已經(jīng)許久，只是王御史都恰好避開，今日卻是不湊巧。”
“這可真是……早些年重崖爹媽不在祖母不愛，吃飯都常趕不上熱乎的時候，她怎么不來。再早兩年，王老夫人剛過身，王同綸的堂兄逼上門來，差點把重崖逼死的時候她怎么不來。她便是自己不能來，派個人來給重崖?lián)我粨我彩呛玫模烧嬗幸馑迹菚r不來，現(xiàn)在倒來，這是親媽嗎？”呂擷英與王同綸沒什么大多來往，但卻是看著王醴長大的，早年王醴吃不上熱乎飯時，還是呂擷英看到，把小孩兒喊到家里來。王醴讀書識字，早年由呂擷英啟蒙，后來王醴長大一些才去書院就讀。
呂擷英把王醴當(dāng)自家子侄，盧昆閬也一樣：“我出去看看，重崖那孩子還不知心里多難過。”
“我去罷，你還能同她對著嗆不成。”呂擷英說著把盧昆閬按坐椅上，自己領(lǐng)著侍女出門。
呂擷英出馬，立斬那位老夫人于馬下，輕輕快快地又回來，身邊還跟著王醴。盧昆閬趕忙讓人上茶水，又起身把王醴引進廳堂里坐下：“沒吃午飯吧，正好我們也沒吃，先喝杯水歇口氣。”
王醴接過茶飲半盞擱下，道：“今日回城才得知呂姑姑和姑父歸來……還未向呂姑姑和姑父道喜。”
呂擷英在從鹿邑返京的途中診出喜脈，如今已經(jīng)四個多月，他們夫婦成婚多年都沒孩子，幾乎認(rèn)定這輩子都不會有。診出喜脈時，兩個打定主意就這么過一輩子，有時還覺得沒孩子吵鬧其實也挺好的人，竟抱頭痛哭。
這時王醴道喜，夫婦倆仍是滿臉開懷：“本來想拿你當(dāng)兒子算了，沒想我們也能有子女緣。”
“日后要喊你作長兄的，待長大了，賴你帶著四處玩耍，我們到那時恐怕已帶不動。”
王醴重重點頭，心中其實也知曉，呂擷英和盧昆閬在寬慰他，告訴他即使他們有了孩子，也不會將他扔開。從小到大，他人生中也不過這一點光亮，王醴曾設(shè)想過，若無這一點光亮，他會長成一個什么樣的人，只略略一想便不寒而栗。
“說起來，重崖也二十一了，既已出孝期，該好好尋個妥帖的好女子娶進門才是。”時下婚嫁，仍崇尚高娶低嫁，呂擷英與盧昆閬皆出身勛貴之家，認(rèn)識失家里，倒還真有年齡相仿，品貌得宜的。呂擷英一思量，便亮了眼，要與王醴詳說。
盧昆閬見王醴尷尬得很，輕咳一聲道：“重崖餓了吧，先擺飯，有什么事等吃過飯再說。你剛才不也喊餓，需知你如今一口吃養(yǎng)兩口，越不能餓著。”
侍女依次進來，將飯菜擺上桌，呂擷英確實已經(jīng)有些餓，遂沒再說下去。王醴悄然輕舒一口氣同時，心底悠悠然被什么輕輕撥動一下，然后又安安穩(wěn)穩(wěn)地恢復(fù)舊樣。
世上姻緣有如呂擷英盧昆閬一般的，但更多是王同論夫婦那樣的。
沒什么可輸，卻也賭不起的人，何必去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