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西邦都城外的一片山坡地上,幾個穿著短褲、露出曬得黝黑的胸膛的少年人正在牧羊。
羊兒們吃了一冬的干草,這會兒的春夏之交正是草兒肥美的季節。
只見與天相接的大片綠草地上,一群白色的山羊邁著自家的四條小細腿,四處尋找著可口的嫩草兒下嘴。
一旦它們找到了中意的食物,便會將后者一口咬進嘴里,搖頭晃腦的美美咀嚼著。
羊兒們在自由自在的吃草,牧羊少年們正聚在一起說閑話。
他們說的都是新近都城里頭發生的大事情。
自從王后新立了一位女將軍,城里頭的日子越發好過了起來。
宮里頭總有些稀奇古怪又好用的東西流出來。
它們讓民眾們在感到新奇的同時,又能切實的讓城里頭變得更干凈、讓人喝的水變得更干凈,連帶著經常生病的老人和孩子也變少了許多。
許多人私下里都議論說,那位來了本邦快一年的神秘女將軍,極有可能是神靈轉世投胎來的,本事大著呢。
少年們繼續說起那位女將軍的樣貌,他們聽說對方長得也是極好看的。
正說到這里,一個坐在高處的山石上的少年,隨意瞥了眼遠處的坡地,忽然看到有一群像是軍隊模樣的人馬正在朝著都城的方向趕來,驚得他連忙招呼自己的伙伴們看向山下。
“你們快看!山下是不是有什么人在經過?”
“那些人看著像是軍隊!”
“會不會是哪個邦國的軍隊路過這里了?”
“不,你們看那個有六條紅杠的旗子,那是大英公司的旗子!他們是英軍,英軍來了!”
一個眼尖的少年登時大呼出聲。
其他少年一聽來的是英軍,急得連羊也顧不得了,直接拔腿便往山下跑。
他們得趕緊把英軍來了的消息告訴給城里人。
就在這群少年們朝著山下狂奔的時候,都城城墻上的守城將領們,已經通過他們手中的望遠鏡,發現了正在從遠處席卷而來的英人大軍。
今日負責值守城墻的一名小官,當即派人將英軍來襲的消息匯報去了王宮。
很快,英軍即將兵臨城下的消息便傳到了王后芭依耳中。
后者在聽聞這個消息之后雖然很是吃驚,但也沒有過于恐慌,因為她早知道會有這一天的。
王后用最快的速度將她手下的將軍們全部召集了起來,開始商議對策。
這些英軍來的如此突然,外圍的那些城池中更是沒有任何示警訊息提前傳來,這只能說明都城前頭的那些地方很可能已經淪陷了。
當有人說出這個猜想的時候,坐在人群中的王后養子達摩達,心中發出了一聲冷笑。
那些個小城乃是早早大開城門、等著迎接英軍的,土城主們則是連趕著去巴結英人都來不及,又怎么會有時間來通知你們?
又一位將領提出,眼下最重要的是決定到底要對戰,還是要求和。
王后率先表態,“除非他們大英公司的人允許我們詹西邦自治,不再將我們納入他們的統治轄區,否則我們絕對會抗爭到底!”
達摩達一聽王后這般堅決的表態,立即向自己身邊的一位將領使了一記眼色。
后者會意過來,接話回道,“王后,我們若是一旦開戰了,那雙方可就是不死不休了啊!也許咱們該和英軍談判一下,興許事情還有回旋的余地。畢竟能不開戰就不開戰,這也是為了士兵和百姓們好……”
一旁的小胡子將軍,聽到這人的話后,嘴邊的兩撇胡子都要被氣得翹起來了。
只見他瞪著眼回懟此人道,“別人都已經打到我們家門口來了?咱們還要跟他和談?憑什么!自家邦的前院都被敵人攻破了,現在哪有再委曲求全的道理?要我說,咱們就該直接開戰,我就不信以咱們都城里的彈藥庫存量,還能炸不翻那群英人!”
粗鄙的東西!達摩達心有不滿的在心中罵了一句,面上卻是不表。
在他看來,若不是多了林姝那個礙事的人,近一年來搞出來一堆東西,這會兒他眼前的這群將領們,哪個敢有底氣喊著要和英人硬拼?
想到這里,他拿眼環視了一群周圍的眾人,狀似無意的問了一句,“咦?母后你不是下令召集所有的將軍來此議事了嗎?為何林姝將軍沒有來啊?”
他話音剛落,議事宮外便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只見一個穿著樸素衣袍、面色清冷的少女正邁著步子朝眾人走來。
當她出現時,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投向了她。
被眾人注視著的林姝,臉色毫無異樣的行至王后跟前,朝對方俯身行了一禮,說明自己是有事才來遲后,旋即找了個位置坐下。
王后見她來了,便將眾人先前所說的事情告訴給了林姝,想聽聽后者的意見。
在得知英軍已至后,林姝想了想道,“咱們可以先開打,然后再議和。畢竟連打都沒打就先認輸求和談了,這只會叫敵人看輕了我們。”
聽到林姝的話后,達摩達有些語氣微冷的問道,“你這話我有些聽不懂了。一開始不和談,難道非要等到打輸了之后再求和,便能讓敵人看得起我們了嗎?”
心知此人一直與自己不對付的林姝,淡淡的回了一句,“王子您又怎么知道,兩軍交戰輸的一定會是咱們詹西邦的軍隊呢?還是說,您現在能夠未卜先知了?”
被林姝拿話刺了的達摩達,看向前者的目光越發的不善了。
這個礙事的女人他早就想過要除掉了,只可惜他派出去的那些人沒有一次能得手。
他聽說此女年幼時便殺過村中的一個賤民,并且手段極其殘忍。
他十分懷疑這個女人還藏著什么不為人知的手段。
總之,在達摩達眼中,林姝此人是讓他既憎惡又忌憚。
在林姝明確表態過后,在場的大多數將領們也都站在她這邊,表示贊同開戰。
坐在王座上的王后,看出了自家這群將軍們隱隱有著向林姝靠攏的跡象,似乎將后者視作為主心骨,她的心頭不免微顫了一下。
然而王后面上卻是不表,只是平靜的點頭同意并吩咐諸位將軍準備好領兵開戰。
身為將軍的林姝,手下也管著幾隊火槍兵。
英軍來了,她也是要帶人上戰場的。
不僅如此,主城墻上擺放的一些護城大炮,還得在她的監督指揮下實現最高效的使用。
當那群從山上跑下來的牧羊少年們,大喊著“英軍來了”的消息沖進都城里時,城中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城門上都已經站滿了守城士兵。
一尊尊大炮被押送著從武器庫中帶出來,前往城門所在地;一捆捆的炸藥包被裝在車上運往戰場前線,一箱箱的火槍子彈和手彈也在源源不斷的送往戰士們的后方,能讓他們隨時進行充足的彈藥補給。
就這樣,在詹西邦都城完成了一場全力以赴的準備之后,英軍隊伍終于來到了這座城外。
這支英軍隊伍的總指揮,對于自己即將拿下眼前的這座主城感到信心滿滿。
因為他直接抽調了一支主炮兵營過來,目的便是輕易拿下這座起義者們聚集的主城。
只是當他看到對方的主城墻的垛口上,同樣伸出一排排黑洞洞的大炮口時,臉色有些微微一變。
他喊來自己身邊一個副將,令其帶人去到其他三處城門外打探情況。
沒過多久,這位副將便領兵回來了,而且他還帶回來了一個極不好的消息,那就是其他三面城墻的防御同這面主城墻如出一轍,同樣設有大炮、炮手和重甲士兵。
總指揮一聽這話,心里隱隱有了不妙的預感。
但他還是不愿意相信一群土人能弄到什么厲害的武器,畢竟自家最早進行殖民掠奪的時候,這些個土人只會拿著長棍和大刀進行搏斗呢!
于是,總指揮下令讓炮兵營對著眼前的這座城墻開啟了炮擊。
那些個碗口大的炮球齊刷刷的砸在了城墻下方,四周彌漫起硝煙的味道,像是在對方面前耀武揚威。
站在主城墻上的林姝,見此情形,親自指揮著三名炮手對準英軍陣營發動炮擊。
她讓人打出的第一記炮彈,直接轟在了英軍隊伍前方。
頓時間土石四起,驚得英軍人仰馬翻。
緊接著而來的第二記炮彈,竟是遠遠的射到了這支隊伍的后方,在他們的退路上炸出了一個巨大的深坑,令后方四散躲避的英軍們忍不住心驚膽寒。
因為他們發現,對方這群土人的炮彈射程,竟然比他們的大炮射程還要遠!
而林姝的第三記炮彈,則是直接對準了英軍的隊伍大本營轟出了一炮。
這一炮下去厚,無數英人受傷倒下,戰場之上痛苦慘叫聲連成一片,當真是慘烈無比。
很多本邦的士兵們看到英人在自家的炮彈面前,竟然如此的不堪一擊,一個個都當場愣住了。但等到他們回過神后,卻又忍不住歡呼雀躍了起來。
在他們的歡呼聲中,下方剛一作戰便遭遇重創的英人士兵們紛紛轉身逃走,很多人連鞋襪兵器丟了也不敢回頭去撿,生怕對方再來一顆炮彈。
就這樣,在林姝的指揮下,詹西軍只用三顆炮彈便驚走了英人大軍。
這樣的消息傳到城內時,無數人都在奔走相告,為林姝將軍的神勇而歡欣鼓舞。
但另一頭同樣聽到了自家獲勝消息的王后芭依和她的養子達摩達,竟同時愁眉不展了。
而完成民眾眼中的“壯舉”的林姝,此時面上卻是無悲無喜。
王后對她的態度發生轉變,她從三個月前便察覺到了。
也許是對方從她身上感到了某種威脅,又或是她的神秘不可知讓對方開始戒備她。
總之,林姝現在能夠隱隱感覺到,對方待她已經沒有最開始那樣的真誠和單純了。
興許是她自己從一開始就把這些人想得太簡單了。
說到底,這些人都還是一群封建主,一群雖然有勇氣和血性進行拼搏,但在追求自由獨立的外衣下,卻依然是在為了維護本階級的利益而斗爭的一群人。
當她威脅到這些人的利益時,一樣也會被對方當作敵人。
誠如某個大英政客曾經說過的那句話,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距離英軍大敗后沒多久,大英女王便下達了一紙詔令,宣布取消大英公司在印地的一系列特權,這里將由大英國進行統一接管。
并且這一次前來這里負責主持一切事宜的駐印總督,會尊重土人們的風俗習慣和文化背景等等,幫助這里的人們感受自由平等、幫助他們發展本土經濟……
詔令在印地傳開后,許多原先的起義者們都放棄了反抗,表示愿意接受大英國的領導和管理,愿意接受對方所帶來的先進文明的洗禮和改造。
這其中,只有極少一部分“極端”反抗者被徹底消滅了。
當少數人被消滅后,人們便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
唯一對此事感到極其不滿的人,便是大英公司了。
他們這人富商巨賈,原先就是在官方的鼓勵下,積極籌措資產前往其他大陸開辟新的殖民地的。早先為了拿下這塊地盤,他們不知道為此付出了多少人力物力和精力。
可這下好了,眼看著這塊次大陸都要落入他們手中了,本國的那些政客們卻是饞上了他們手中的這塊肥肉,連聲招呼都不打就把東西全搶走了。
這叫人如何能忍受啊?!
這些大商人們一氣之下紛紛坐船回歸本國,打算和內閣里的那群人好好算算這筆帳。
另一頭,本該在這紙詔令下達前被滅的詹西邦都城,因為有了林姝才被安然無恙的保存下來。
但是當詹西邦的王后在自己養子的勸說下,同樣愿意接受另一位女王的詔令時,林姝便知道,她離開這座都城的時間到了。
臨行的那一天,王后仿佛預感到了什么,特定去看望了一下林姝。
她兩只眼睛看著林姝,卻沒有說出任何話來,反倒是后者先問了她一個問題。
“就這樣跪下去了,你不怕以后沒有人能再站得起來了嗎?”
林姝口中的“跪”,不是人對人的下跪,而是文明對文明的下跪。
當印地文明屈從于英人文明統治的時候,前者必定是被奴化、被教化、被同化的對象,也許若干年后,印地人會愛英人更甚于自己人,愛英人文化甚于本國的文化。
即便他們外表上還是黃皮膚的印地人,內里卻成了白人文化養出的芯子,亦即香蕉人。
王后沒辦法回答林姝這個問題。
但這一次和兩人初見的那一次不一樣,王后是根本不知道林姝問的問題是什么意思。
而她現在所能做的,便是目送著林姝離開這座王宮。
行至宮門口時,眼見著林姝要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了,王后終是咬牙喊住了她。
“林姝,你知道嗎?大英的人讓我交出那天在城墻上下令開炮的那個人,但是我拒絕了他們……”
背對著她的林姝,聞言腳下只是步子頓了一下,接著便繼續向前走了。
眼看林姝真的要走遠了,王后忍不住高喊道,“林姝,就算你真的走了,我也會一直留著你的職銜等你回來的!林姝,我會一直等你回來!”
待到王后話音落下的時候,林姝人已經走沒影了。
王后看著眼前空蕩的地面,心里頭有著無比的惆悵。
其實,她是真的想將林姝留在自己身邊的,可是她又怕對方,又不想對方留在跟前。
這種矛盾糾結的心理,讓她對林姝的態度發生了轉變。
她口中雖說著自己會等她回來,可是,她又不希望對方會回來。
離開了詹西邦,藍·林姝·古普塔會去到哪里呢?
沒有人知道。
——
離開詹西邦后,林姝重新一路北上,回到了罕比城。
一路上也有英人試圖追蹤她,卻都被她甩掉了。
此時距離她離開此城,才過去不到一年的時候,這座管理者數次更迭的古城,如今竟已是滿目蒼夷。
因信奉神靈而起義的阿光,終是死在了英人的槍口之下。
因為他當初屠戮城中教堂的時候,殺死了很多來自大英的傳教士。
林姝一番走訪打聽后,得知古普塔夫婦和阿罕都遠走他鄉了,看來是躲過了那次的劫難。這下子,這個世界似乎又只剩下了她一個人了。
料想到自己的這次任務也許要失敗了的林姝,心里并沒有太多的沮喪。
她一個人來到了罕比城外,順著海岸邊上的礁石,一路爬到了一座小山上頭。
這里的石頭都是光禿禿的難看,連海鳥也不會過來停留。
尚未燥熱的海風,靜靜吹拂著坐在山石上看海的少女。
海浪一波波的沖擊在巖石上頭,像是在催促著少女快說些什么。
獨自看著眼前的海景的林姝,終是輕聲的說出了一句話來,“你說,這次是我失敗了嗎?”
當她問出這句話后,一道淺白色、略帶透明的身影緩緩的從她身旁走出,佇立在原地。
林姝察覺到身邊多出了什么存在。
她側臉望去,看到的是一個正在抿起唇角對著她淺笑的女孩子。
這個人便是真正的阿藍,也是這個世界原主。
她見林姝看著自己,止住臉上的笑容,語氣認真道,“你并沒有失敗。”
林姝搖了搖頭,“可是我沒有讓你真正的名揚大陸,也沒有讓你和你的家族成為最上等的人……”
阿藍打斷了她的話道,“其實,那些東西都沒有那么重要了。我說你成功了便是成功了,因為……“,她頓了頓才道,“因為我已經在你身上,看到了一個能站到高位的女孩子該有的樣子。最重要的東西,往往不是結果,而是過程不是嗎?”
林姝思考時的樣子、努力時的樣子,全都被她看在了眼里。
雖然她也曾在暗處羨慕過對方的各種能力,也不理解過她有時候待人的淡漠,可大多數時候,她都覺得對方其實是對的。
她甚至想要去知道,自己眼前這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孩子,會不會也和自己一樣有著苦痛的過去。
但是現在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見林姝又習慣性的沉默不語,阿藍的臉上再度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來,嘴角露出的兩顆白色的小虎牙看上去分外可愛。
“林姝,你還沒有真正看過我跳舞吧?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跳一支舞給你看。”
她說完也不等抬起頭的林姝如何回應,自顧自的伸手取來四串小銅鈴,將它們系在手腕上和腳腕上,接著便整理好發尾和長裙,赤著雙足在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跳起了舞來。
銅鈴隨著少女的舞動而輕盈作響,被彩繩編織成的長長發尾,在女孩的腰間來回擺動。
在這懸崖峭壁的海岸邊上,阿藍絕美的舞姿如高山雪蓮般悄然綻放著,于天地間跳著她此生的最后一支舞。
林姝手里頭沒有樂器,便用手拿起地上的幾塊石頭,替她敲擊著節拍。
看著眼前這個邊唱邊跳、仿佛沒有任何憂愁的少女,她似乎有過的那些煩惱、昔日壓在心里的難解郁躁,也都跟著那舞蹈的節拍一并隨風而逝了。
當阿藍的舞步越跳越快的時候,林姝手中的節拍也跟著加快。
只見阿藍跳著跳著,她半透明的身子忽然被一股力量向上一拋,最終化作了藍天碧海中間逐漸消逝的一縷輕煙。
這一刻,林姝再次感受到那股精神體即將被抽離出這個世界的巨大牽扯力。
看著眼前這個即將湮滅的世界,林姝的唇瓣微啟留下一句話來,“我不會忘記你的。”
她不知道阿藍有沒有聽到自己的這句話,也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害怕徹底消失的那一刻,她只知道,自己想要記住那個站在峭壁上面笑著說要給她跳支舞的少女——阿藍。
這樣一來,就算這個世界從此不在了,就算她留下的一切痕跡都消失了,可在某個時空中,依然會有人記住那個喜愛跳舞的、名叫阿藍的女孩。
一個人真正的死亡,其實是在她/他被所有人遺忘的時候。
被徹底帶離這個世界的這一刻,林姝忽然明白那種叫做意義的東西,究竟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