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還沒有天亮,盡管蘭妃和烏特敏都勸皇帝再睡一會,但皇帝哪里還睡得著,他像頭困獸,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披著花白的頭發,時而在屋里走來走去,時而喃喃自語,時而又望著藻井發呆。
蘭妃伴在他身邊多年,避開情愛不談,對他至少是敬畏的,可現在,眼前的男人就是個惶惶不安的老頭,哪還有半點君王的威嚴。這樣的皇帝對她來是陌生的,心里隱隱也有些失望。
天未亮將亮之時,消息終于又傳進來了,火被撲滅了,只燒了一家酒樓,未波及其他的地方,也沒人員傷亡,比他們想像中的后果,已經好太多了。
皇帝聽到稟報,還有些不相信,所謂的火燒皇城就是這樣?這可不是那個人做事的風格。
“不對,”他搖頭喃語,“不對……”
“陛下,”蘭妃輕聲問,“您說什么不對?”
皇帝看她一眼,態度溫和起來,“愛妃陪著朕半夜未眠,辛苦了,去歇著吧。”
他對她向來是溫和的,以前蘭妃很受用,現在才看出來,他對她的笑是虛的,這么些年,皇帝給她營造了一種寵愛的假像,而她自以為是,沾沾自喜,直到今日才明白,自己其實只是一個替代品,皇帝把自己當做那個女人,或許是因為她與那個女人長得很像。
她心里有根刺,也不愿意再留下,行了個禮,往自己的寢宮去了。
皇帝穿著寢衣默然坐在床邊,并沒有像平日那樣目送蘭妃離去,默了許久,他抬起頭來,“阿烏,你跟在朕身邊多久了?”
烏特敏答,“回陛下,到今日已經三十三年有余。”
“都這么久了啊,”皇帝感慨的嘆了一口氣,突然又笑了笑,“夠了。”
這話有些沒頭沒尾,但烏特敏什么都沒問,神情淡然的杵在一旁。
天光一點一點亮起來,透過發黃的窗紙,漏進來的光也是昏黃的,明明是清晨,卻讓人有種到了傍晚的錯覺。
看皇帝一直坐著發呆,烏特敏說,“陛下,奴才給您更衣吧。”
皇帝默然起身,張開手臂,讓烏特敏給他把外衣套上,侍女端著水進來,服侍皇帝洗漱,烏特敏著人擺了飯,皇帝胃口不佳,草草吃了幾口就罷了膳。
他負著手站在廊上,望著遠處的重重殿宇,他從小在這里出生,在這里長大,后來……后來他就成為了這里的王,將來,他的子孫后代也會成為這里的王……可是那個人來了,他來了啊……
皇帝連嘆了兩口氣,負著手往外走,烏特敏要跟上去,皇帝擺擺手,“朕自己走一走。”
烏特敏立刻吩咐,“拿陛下的披風來。”
侍女把披風捧了來,烏特敏親自替皇帝披上,細心的系好飄帶,“外頭冷,陛下走走就回吧。”
皇帝唔了一聲,提腳邁出了門檻。
到了外頭,果然很冷,寒意撲面,一直涼到心里,這些日子,他總有些不安,心驚肉跳,夜里盜汗,時常回憶起從前的事,就像是某種心心相通的靈犀,他知道,是那個人回來了,一步一步,跨過三十余年的歲月長河,終于回來了。
他了解那個人,那個人從不打沒把握的仗,回來必要殺了他,他的陽壽到頭了,可是有什么關系,他站在凋零的花圃邊冷笑,在最好的歲月里,他才是王!
不知從哪里飄來一片葉子,落在他腳下,枯黃的,黃里又夾著尚未褪去的綠,他低頭看著那片葉子,笑容詭異,這片葉子真像那個人啊,還來不及恣意怒放,就已經枯萎。
他抬起頭,看到不遠處,站著兩個人,左邊是個瘦高個,眉目冷清,瞧著面生。右邊那個……他嘴角的笑容凝固了,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他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那張臉還在那里,絲毫沒有變化,他的心猛的一跳,怎么那樣像她?
皇帝踉蹌了兩步,急急的向她走去,到了跟前,他冷靜下來,上下打量著她,雖然她裹著厚厚的襖子,仍看得出身形瘦小,“你是誰?”
“小人見過陛下,”白千帆彎腰行禮,“小人姓錢,單名一個凡字。”
皇帝哦了一聲,再次打量,“原來你就是太子的貴客,朕幾次召見,你都不在,朕還想,大概與你無緣,不想今日倒碰上了。”
“能見到陛下,是小人的福份。”白千帆心里很有些激動,手攏在袖子里微微發抖,她仔細看著眼前的老人,心里想:他真的是她的親爹么?
皇帝的目光落在白千帆的兩道粗黑濃眉上,不覺皺了眉,怎么看都別扭,再看那顆痦子,也覺得刺眼,可是那雙眼睛……他深深的凝視著,在心里喟嘆,天底下大概再沒有比這更像的了,簡直一模一樣,就連蘭妃也不及她半分。
“錢凡,”他念著這個名字,慢慢品味著,“你是東越人?”
“是,小的是東越人氏。”
“可曾去過南原?”
“小人去過南原。”
她的聲音介乎于男女之間,長相也十分清秀,皇帝看著她,漸漸出了神。
白千帆的心砰砰直跳,不知道皇帝是不是認出她來了,畢竟她和女帝長得那樣像,可是要怎么把話題引到女帝身上呢?
有過前車之鑒,她不確定皇帝會不會認她,會不會喜歡她,又或者知道她是東越的皇后后,會像女帝一樣利用她,各種糾結,讓她心里很是矛盾。
“聽說錢先生喜歡游歷,見識頗廣。”
“陛下過獎,小人只是喜歡到處走走看看。”
“朕也想聽聽先生在外頭的見聞,”皇帝看著她,“外頭冷,不如到朕那里坐坐,朕讓人給先生沏壺好茶。”
白千帆躊躇了一下,外頭確實冷,不宜久留,說話也不方便,她看了寧十三一眼,點點頭,笑道,“小人恭敬不如從事,少不得要討陛下一杯好茶喝喝。”
皇帝做了個手勢,與她并肩而行。
寧十三走在白千帆身后,目光不時瞟向皇帝,他一直跟在白千帆身邊,是知道內情的,如今父女總算重逢,沒有平頭百姓那樣的百感交集,抱頭痛哭,有的只是小心翼翼的試探和不安,這就是所謂的天家……他不由得在心里輕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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