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條件反射抬起的手僵在半空,張口道,“王妃?”
簡短二字,掩不住大起大落的情緒。
有震顫、驚異、晦澀,更有分不清現實還是幻覺的濃濃疑惑。
李英歌眼底有淺淺笑意,松手彈指,盯著他被擰得發紅的耳垂曼聲道,“表情欠奉?惜字如金?你既尊我一聲王妃,就別在我面前擺你對著外人的那一套!我有話問你,你再裝啞巴要人代言,我揍你一次,就能再揍第二次。”
擰耳朵算揍人嗎?
遲遲等不到自家大人指示的小將,眼中殺意化作迷惘。
李松心下比他更迷惘。
阿姐所謂的揍他,就是專挑他的耳垂、手臂軟肉捏,叫他又疼又窩囊,每每吃足暗虧聲張不得。
眼前人的舉止、口氣,甚至是神態,都和他記憶中的阿姐完美重疊。
同名而已,長相不同身量不同血脈已遠,年歲差了一輪。
可是,阿姐已經死了。
眼前人,卻是活生生的。
李松僵在半空的手緩緩垂落,眼風掃向小將。
小將會意,忙斂去防備掃座奉茶,遞上茶盞時到底沒忍住,恨恨瞪了李英歌一眼。
他可是從草寇時期就跟著自家大人的鐵粉,自家大人也曾爽朗快意過,四年前暗中回過一次淇河后,才性情大變,成了這副無口無心無表情的樣子。
他對自家大人即心疼又崇拜,不了解自家大人的人,憑什么張口就訓伸手就“揍”的!
小將在心里冷哼。
李英歌卻挑唇一笑。
小將再次目露驚艷,冷哼變自唾,為防自己沒出息的黑轉粉,果斷垂眼束手,站到李松身后。
李松一瞬茫然的目光復又黑沉,扯了扯嘴角道,“王妃有什么話要問的,末將必然知無不言。”
總算多吐了幾個字。
性情能變,心性卻難改。
李英歌嘴邊笑意更深,指腹搭上茶托摩挲一圈,“寡王爺是怎么找到你的?”
這是她前世說事時的習慣動作。
果然李松目光一晃,顧不上深想她家夫君做的事她反而來問他,只木然道,“三年多前,末將曾喬裝化名回過一次淇河。只是還沒近淇河李氏的地界,就遭遇了兩撥人馬的刺殺。多虧乾王爺的人及時出現,才保得末將一條性命。”
然后為報恩為報國,為立身立命,他和蕭寒潛書信神交,聯手定下種種計策,蟄伏關外只等一鳴驚人。
四年前,正是內二房家破人亡,喪鐘響徹淇河上空的時候。
他消息滯后,是為此回去,也是因此才性情大變的罷。
李英歌摩挲茶托的指腹一頓,停在彩繪的花紋上久久未動,半晌才再開口,“你既知王爺是受我所托,一直在暗中找你。那你可認得忠叔此人?九字軍的供給,可是王爺借忠叔的手,送到關外的?”
沒錢打什么戰?
她想來想去,敵明我暗,扎根淇河多年的忠叔,是最合適也是最可靠的人選。
“是。”李松收回落在她指尖上的目光,起身長揖到底,“末將并末將手下,三年來多得忠叔多方關照。末將代弟兄們,拜謝王妃。”
過命的交情,有的戰死沙場,有的傷殘老邁,這些人的家眷身后事,在捷報浮上明面之前,多是忠叔出錢出力。
這一次,感激的話,情真意切。
而還活著跟在李松身邊的小將,此刻再沒有半點猶豫怨怪,恭恭敬敬沖李英歌行了大禮。
李英歌抿了抿嘴。
她看著單手作揖的李松,目光釘在他沒了半截的右手袍袖上,聲音有些啞,“截斷的手呢?”
李松氣息微沉,聲音也有些啞,“留在淇河了。”
是留在父母親姐身邊,一同埋進地下了嗎?
李英歌只覺視野徒然有些模糊,她用力眨了眨眼,猛地轉頭看向窗外。
雨水如注,打在院中花葉上颯颯作響。
小福丁兒的手也搓得沙沙作響,他湊近汪曲,皺著娃娃臉小聲道,“汪公公,小王妃這是賞景聽雨呢,還是觸景傷情呢?我怎么瞅著,沒有半點愜意,倒看得我凄凄慘慘戚戚的呀?”
他覺得,小王妃雖然面色如常,但叫那雨簾子一罩面,雨絲劃過仿若淚痕,沒哭,卻像在哭。
小福丁兒嘶嘶吸氣。
腦門卻叫汪曲重重彈了一下。
汪曲笑得全無往常的溫和悠然,面色復雜的瞪小福丁兒,“你小子也就這點子鬼精勁兒。去,別在這兒咋呼了。找你干哥哥,把小王妃今兒入中樞院見李大人的事兒,一字不落都仔細報給王爺知道。”
小福丁兒忙捂著腦門沖進雨幕。
他腳步遠去,院門外卻響起又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汪曲微一皺眉,隨意抬了抬手。
張楓表示收到,轉身大步走向院門。
正堂內似乎只是一瞬,又似乎隔了很久,才再次響起李英歌的聲音,“我想問的都問完了。多謝悉心解答。不過,我少不得挾恩以報提醒你一句,你的命即是王爺救的,就請你以己命為他人命。以后再遇上什么緊急情況,對自己不要再行自斷手臂之狠。”
熟悉的感覺再次盈滿心間。
李松心下一瞬失神,冷然聲線有一絲裂縫,“末將尊王妃命。”
李英歌頷首,系著披風跨出門檻,抬手掩兜帽的動作忽而一頓,微揚起臉示意李松看向回廊檐頂,緩緩綻開笑容,“我這一路過來,見中樞院黑瓦灰墻,裝的都是鐵馬。如今能住在裝鐵馬的屋檐下,你可高興?”
李松心頭大震。
內二房裝的風響皆是鐵雞,他少時又皮又傲,嫌鐵雞不威風,三天兩頭上房揭瓦破壞公物,父親母親不縱著他,壞了換新的,新換的鐵雞嗚嗚響,損壞的鐵雞堆滿他的案頭。
阿姐擰著他的耳朵嘲諷他,他捂著被父親抽過的屁股豪情壯志,說總有一天他要住進裝鐵馬的黑瓦灰墻下。
如今他早無少時執念。
眼前人,怎么會知道這件只有他和阿姐知道的事?!
是巧合,還是
李松黑如濃墨的眼睛猛地瞇起,目光如有實質,直直射向李英歌。
李英歌恍若未覺,蔥白的手拉上兜帽,遮去大半張俏臉。
李松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見她露在冒沿下的嘴角一扯,低低咦了一聲。
李松循聲看去,就見張楓在前,身后跟進來三位錦衣華服的公子。
其中二人著同色官服,另一人著青衫,肩上背著藥箱,各自撐傘,并未帶多余的服侍下人。
李英歌看清來人樣貌,當先抬腳走下臺階,掖手福禮道,“姐夫。”
其中一人正是康正行,他乍見李英歌就是一愣,拱手正要回禮,就聽耳邊響起一道急切的聲音,“不敢當李二不敢當王妃一聲’姐夫’。”
裘先梓顛了顛肩上藥箱,又想抓頭發又想作揖,臉色一片紅,“小生和晉寧郡主的婚期定在明年五月,小生和晉寧郡主尚未拜過天地父母,當不得王妃這一聲’姐夫’。何況,何況王妃也知道,小生和晉寧郡主是”
是基于契約的假戲真做罷了。
這話卻不能在外頭說。
耿直如裘先梓頓時滿臉糾結,站定回禮的腳尖,偷偷往地上戳。
李英歌和康正行:“”
他們半晌才回過味兒來,如今從城陽大長公主那里論,裘先梓還真算李英歌的姐夫,雖然是干姐夫。
一面說著不敢當人一聲“姐夫”,一面實力耿直的上趕著接話,難道怪她咯?
李英歌心下搖頭失笑,目光不由一轉,看向含笑靜靜立在裘先梓身側的袁驍泱。
她忽然發現,她今生有好多姐夫。
康正行是她的大姐夫。
裘先梓是她的干姐夫。
袁驍泱是她的堂姐夫。
這三人還十分有默契的,一氣兒聚齊了。
李英歌嘴角微牽。
她自失而笑。
袁驍泱卻目光微閃,拱手溫聲道了句“見過乾王妃”,就調轉視線看向并肩而立的康正行、裘先梓,笑道,“方才半路遇上康大人,一時顧不上多說。我請先梓兄一道來訪,概因得知李大人暫時入駐此處,恐怕多有不便,特請先梓兄同行,好為李大人請脈看舊傷。”
他看的是康正行,話卻是對站在臺階上的李松說的。
康正行了然,曉得他二人曾是舊姻親,只禮貌性的一頷首。
裘先梓聞言,一想起正事兒就顧不上再糾結,顛著藥箱就往李松身前湊。
袁驍泱無奈而笑,目光追著裘先梓落在李松身上,面色恍惚,嘴角卻勾起欣喜的美好弧度,“阿九,你回來了。”
他的語氣親昵而熟稔,悵然而激蕩。
李松眼中氤氳出笑意,濃得像探不見底的深潭,語氣亦是少有的輕軟,“瑾琛哥,我回來了。”
他像以前一樣,喊袁驍泱的字。
仿佛六年的空檔,不曾存在。
袁驍泱溫潤的笑容越擴越大,大步跨上臺階,不顧裘先梓正巴巴拎著李松半空的袍袖,張手抱住李松的肩頭,重重拍著李松寬厚的背,一聲又一聲道,“阿九!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李松身形不動如松,垂眸動了動喉頭,才伸手攬住袁驍泱,低聲道,“瑾琛哥”
裘先梓這回沒耿直到底,見他的好友情緒難平的和李松契闊,忙松開揪著袍袖的手,轉頭看向李英歌,咧開嘴就是一個傻笑。
裘先梓表示,這畫面多感人啊!
他的好友時隔多年,還能和曾經的舅兄喜重逢,可見休妻一事錯不在他的好友,李英歌果然誤會他的好友了。
求冰釋前嫌!
求干姐夫堂姐夫,從此攜手共創和諧!
李英歌不忍直視好傻好天真的裘先梓,白眼瞬間朝天翻。
心下冷笑連連。
感人?
感人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