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個糾纏了這么多年, 也經(jīng)歷了很多,如今的她和他就像兩株同生共死的雙生藤,不管腐爛還是生長, 都要不死不休地纏繞在一起。
如果有一方,要離開另一方,大概要先經(jīng)歷過一遭,靈魂和□□撕扯開來一般的疼痛才行。
越來越大的風雪聲中, 江卻一顆心止不住地下墜, 就在他慢慢心死的那刻,他聽到晏藜開口, 是他夢寐以求的救贖。
她說,
“……好,我們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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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卻回到南平前一周,他母親榮玉就出院回家了。
榮玉這幾年恢復的越來越好, 如今幾乎和正常人沒什么分別,這都歸功于那家療養(yǎng)院和江卻父親江昀無微不至的照料。
南平在下了一夜的小雪以后,一大早就又是晴天了。江卻幫父母打掃房子,時不時看看一直靜寂的手機。
昨晚和晏藜說那么些話, 最后送她回了家, 江卻還是感覺像做夢一樣, 欣喜若狂到后半夜都還沒睡著,現(xiàn)在一早又醒了,一點兒困意都沒有。
從早上開始, 他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給晏藜發(fā)了好幾條消息了, 干活的時候也是心不在焉的。以至于榮玉在他臥室叫了好幾聲,江卻才聽見。
他趕緊放下手機,循著聲音推開虛掩的次臥門, 看見爸媽從床下搬出來一個落滿了灰塵的置物箱。
他爸江昀揮了揮手,拍散空中的灰塵,“兒子,這一箱好像都是你高中時候的書,你看看還有沒有重要的要留下來的,沒有的話就賣了或者送人了吧,扔在這兒也是落灰。”
說完,不等江卻說話,江昀拉著妻子就要出去,“走吧小玉,兒子這屋灰太多了,對你身體不好,咱們等他把那些舊東西收拾完了再進來。
江卻扯扯嘴角,笑得勉強,看著他爸媽出門,轉(zhuǎn)身,視線落到地上那堆舊東西上。
其實他這屋昨天回來以后就大概打掃過了,很干凈的,只不過這堆東西都是從很久沒動過的床下搬出來的,難免帶出來很多細細的灰。江卻認出塑料置物箱蓋子上放的那本高中英語真題卷,封面都是一層薄薄的塵埃,邊角微微有些泛黃。
他記得里面都是書來著,也沒什么用了,但又總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也曾經(jīng)被他急匆匆地塞了進去,是很重要的東西。
江卻把蓋子打開,放到一邊,一本一本地拿出來。
教材書,卷子套題,練習冊……翻著翻著,江卻動作突兀地慢下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封皮簡約的筆記本,厚厚的一本。
江卻記得這個筆記本。
他曾經(jīng)把晏藜給他寫的紙條夾進了里面,還在里面的某一頁寫了晏藜的名字,還有一頁的書溝里寫了“收斂”。
都是很久遠很久遠的東西了,但竟像有一根記憶之線在牽扯著似的,一旦看見這個本子,關于它的一切就都想起來了。
他記得他好像還寫了別的什么東西,隔了幾頁的空白以后,就被他當成日記本寫了。那時候太幼稚了,事情不往心里擱,為了發(fā)泄一一都寫出來。
江卻翻了翻,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突然有點兒想讓晏藜看看,也不知道她看了會是什么反應,很好奇。
找到了重要的東西,江卻很快就把剩下那堆書收拾好了,日記本放在桌上,他抱著一大箱的舊書出去,看見爸媽在玄關口換鞋。兩個人看見他了,好像才剛想起家里還有這么個兒子似的,江昀高聲喊了兒子一聲,
“……今天天氣好,你媽想出去逛街,我們中午就不在家吃飯了,你看看是自己對付兩口,還是要出去和朋友們一起吃,都行。”說完,江爸爸回頭牽住妻子的手,“我們走了,帶著鑰匙呢,你出門記得鎖門。”
說完,門在他們身后,“哐——”的一聲關上,根本就不給江卻說話的機會。
江卻站在原地兩秒,微皺的眉頭松泛開來,轉(zhuǎn)身去拿放在客廳桌上的手機——正好,他又有借口去找晏藜了。
晏藜十幾分鐘前已經(jīng)給他回消息了,說剛睡醒,在吃早飯。
“晏藜,中午要不要出來吃飯?我去接你,我爸媽都出去了,自己不想做。”他發(fā)。
那頭隔了一小會兒才回,“好,可以,十一點半過來就行,正好我姐要去談那個拆遷的事。”
江卻面上表情沒什么表情,但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有多雀躍——這種心情自從昨晚晏藜同意重新開始以后,就再也沒停止過。
讓他怎么能不高興呢,以前一切的糾葛、隔閡和怨恨就此翻篇了,她對他還是有感情的,不管是不是愛,他都會把那些感情變成愛。
還不到十點,江卻把父母留下的一堆爛攤子都收拾整齊的,該扔的扔,該聯(lián)系廢品收購站回收變賣的也都賣掉,忙完這一切洗個澡,換衣服。
衣柜里所有的當季衣服都換個遍,找最好看的那一身——事實上江卻以前買衣服的時候從來想過為悅己者容這幾個字有朝一日會擺在他臉上,他也不是很喜歡打扮,能穿、舒服就行。
這是第一次,因為想讓對方覺得他外表條件優(yōu)秀一些而費心費力,感覺……還不賴。
約在新城區(qū)的一家餐廳,江卻去接晏藜的時候,陽光折射在路邊的白雪上,空氣中帶著冷冽的味道。他拐過路口就看到晏藜在下樓,還剩幾級階梯,拎著包腳步輕快地落到平地上——他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他看著這一幕下意識地笑了笑。
晏藜一開始要開后車門,總控被江卻鎖著,她拉不開。前面駕駛座的車窗玻璃慢慢降下來,江卻探頭看著她:“來這邊,坐副駕。”
晏藜嘴唇微抿,猶豫一秒,還是從車頭繞了過去。
一上車晏藜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江卻一直盯著她看,從她坐下,到她系安全帶,他都一眼不錯地注視著她。
她扭頭,“干嘛一直看著我?”
江卻收回視線,握著方向盤發(fā)動引擎,“我沒有啊,我就是怕你找不到安全帶的位置,看你需不需要幫忙而已。”
嘴真硬。晏藜正視前方:“好吧,那是我看錯了。”
江卻眼皮動不動,忽然開口:“晏藜,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今天有哪里不一樣嗎?”
晏藜轉(zhuǎn)頭看看,語氣平靜:“沒有啊,你不一直都這樣嗎?”
江卻剛剛有點弧度的嘴角一下子垂了下去,頗有些不大高興的氣息彌漫開來。
他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
沒區(qū)別嗎?
他可是特意挑了很久的新外套,戴了手表,圍巾也是和大衣搭配起來很和諧的顏色,還有,車鑰匙上的布萊斯掛件。
這些,她都沒發(fā)現(xiàn)嗎?
晏藜沒發(fā)現(xiàn)江卻的悶悶不樂,倒是發(fā)現(xiàn)新舊城區(qū)相接片區(qū)的那家電影院翻修了,旁邊開了一排的小店鋪,比以前稍微繁華了一些。
“要下去看看嗎?”江卻把車停在路邊,問道。
他還挺愿意和晏藜一起逛一逛這些滿載著他們以前美好回憶的地方,不都說人是感性動物,說不定她把他以前的好全都想起來了,會因為那些對他日久生情也說不定。
離午飯時間還早,晏藜點點頭,“那就下去看看吧。”正好她回來以后也沒怎么來過這邊了。
地處新舊城區(qū)交界處,這周圍以前是出了名的亂,什么魚龍混雜的場子賭局都有,現(xiàn)在大概是整頓了,一眼看過去只有平常的商業(yè)街和電影院。
幾家飯館和雜貨店往外擺著桌子和架子,江卻和晏藜就沿著路邊慢慢地走。說起兩個人第一次來這兒看電影呢,晏藜想起江卻當時眼巴巴站在她家樓下的樣子,不由得就想笑。
江卻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心里沒憋什么好話,剛要開口說什么,忽然聽見兩人身后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下意識往后看一眼,下一瞬瞳孔驟縮——
距離他們僅兩步之遙,一個看起來像瘋子一樣的女人,跑的飛快朝兩人來,手里舉了一把水果刀,惡狠狠地大叫:“去死吧婊子——”
她是沖著晏藜來的!
冒著鋒利冷光的刀被高高舉起,千鈞一發(fā)之際,江卻一把攬過晏藜將將回頭的身體,往他那邊一帶——
刀被握著重重落下的破空之聲傳入耳朵里,晏藜瞪大了眼,臉上是驚恐和懵愣。那個女的臉色猙獰,看第一下失手,又胡亂揮舞著刀尖直沖兩人逼來!周圍有人看見后驚慌的尖叫震破耳膜,江卻恍惚著,只剩下身體的本能——
他護著晏藜一直后退,直到女人再次靠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要奪刀,被對方一個閃過后胡亂劃在江卻大腿上!褲子被劃開一道口子,他卻像感覺不到疼似的,再次握住瘋女人的手腕兒一個用力——
女人吃痛地尖叫出聲,手里的刀也脫手掉在地上,刀尖磨過地面,擦出零星的火花。圍觀的人很快群擁而上,搶走兇器,制住兇手。
這一切只發(fā)生在瞬息之間,快的讓人根本反應不過來,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江卻喘著粗氣后退幾步,這才皺著眉頭倒抽一口涼氣——
他低頭看,大腿被劃得皮開肉綻,深色的褲子已經(jīng)被血染成了暗黑色,晏藜慌忙過去扶住因為失血過多有些搖搖欲墜的江卻,語氣驚慌失措:“江卻,江卻……你沒事兒吧,救護車馬上就來……”
周圍兵荒馬亂,她慌亂地不成樣子,像是要哭了,看著江卻大腿源源不斷往外流血,想要伸手幫他捂住,卻又一手在空中哆嗦著,不敢輕舉妄動。
江卻唇色變得蒼白,但還是努力扯出一個笑,“……別哭,沒事,都是皮外傷,就是看著嚇人而已。”
他緊緊抓著她,聲音泛著微沉的啞:“沒事了,別怕,有我在呢。”
他看著晏藜發(fā)紅的眼眶,有些后怕地摸了摸她的頭發(fā),“……還好你沒受傷。”
還好她沒受傷,不然他一定比現(xiàn)在受這一刀更難受更自責。
晏藜原本眼淚只是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而已,直到江卻說出那句“別怕”,她終于徹底繃不住,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從臉上滑落。
她說不出話來,只是一直抽泣。
遠處有警車和救護車的鳴笛聲呼嘯而來,這聲音將晏藜的靈魂突兀地拽回了零四年的盛夏。
那年也是這樣生死攸關的場面,他逆著光飛奔而來,救她于水深火熱的絕望之中。
他說,沒事了,別怕。
十七歲以后的那么多年,她再也沒有遇見過,如江卻這樣風骨卓絕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