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天, 遠比二十三歲的要藍。
那時候的盛夏充斥著永遠上不完的課和永遠寫不完的作業(yè),到處都是藍白校服。綠樹濃蔭,蟬鳴熱烈, 除了熱一點,別的都很好。
那年宋京墨第一次遇到晏藜。
不是公園那次。
那是高二上學期剛開學不久吧,他和幾個朋友在籃球場打球。幾個男的,湊在一起打球其實很激烈, 你搶我奪的, 不知道誰在搶球的過程中把球扔脫手了,那球越過鐵絲網(wǎng), 砸到了晏藜。
她似乎下意識躲了一下,當時情況突然,宋京墨在鐵絲網(wǎng)內,眼睜睜看著那個拿幾張卷子紙正在看的女孩兒, 被球砸到了手,卷子霎時脫手掉到了地上。
是個文文靜靜的女孩兒。
他當時不知道哪兒來的愧疚,在籃球場里厲聲質問是誰扔的,有人承認了, 被他勒令去跟被砸的人道歉。
“道歉, 快點兒!”他說完, 就出去了,對方已經(jīng)把地上的卷子都撿起來了,卷子上隱約露出來的分數(shù)高的嚇人。
他那個時候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只是覺得她長得很乖。她拍了拍袖子的灰, 沒等宋京墨開口,她擺擺手,“沒事兒, 沒事兒,你們回去繼續(xù)打吧。”
可能那幾張卷子對她來說很重要吧,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正眼看他一下,繼續(xù)低頭看著手里的卷子就走了。
再看見她,知道了她的名字,就是在宣傳欄的校光榮榜上。
后來在公園遇到她,這次終于正眼看他了,他知道對方很可能早就不記得那件事了,也就沒提。
就當從現(xiàn)在開始認識了吧。他這樣想著,心里有著莫名其妙的雀躍。他前面十七年的人生中,從來沒見過晏藜這樣的女孩兒,他覺得很新奇。
她出身不好,甚至稱得上很苦,周圍像她那樣出身太低的女孩兒,不是走捷徑陪酒賣笑,就是早早靠男人過活了,再不然,輟學打工,都是一抓一大把。她偏不,累死也要兼職掙錢,掙的錢都用來交學費買書買卷,無論如何要上學,還要拼命考高分。明明那樣清瘦,但好似怎樣都壓不垮似的,總是筆直地挺著脊背。
她全身上下,只有窮這么一個缺點。
但很多時候宋京墨也會想,如果晏藜出生在一個正常的中等家庭,以她的優(yōu)秀,他或許根本沒辦法認識到她。
勉強算朋友的時候,他就經(jīng)常碰到她了,每次都很高興地跟對方打招呼,說不了幾句話也開心。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是為什么,他只知道他想幫她,想對她好,想讓她不要活得那么累,如果愿意依靠他,那就更好不過了。
但很少有那樣的機會,很多事情她都自己扛,于是他又開始不安,怕給錢會傷了她的自尊心。
具體什么時候喜歡上她的,不知道。她的人格,她的靈魂,甚至她微笑起來溫順的眉眼,都是單單擺在那里就能吸引人趨之若鶩的東西。
他本來只是個整天無所事事,沒有理想沒有追求的混混而已,混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等年紀到了繼承家業(yè)——不僅別人這么說,他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
但是喜歡上晏藜以后,他突然惶恐起來,他如果一直這樣,她遲早有一天會和他走遠的,努力學習的好學生,本來就和一無是處、連最基礎的函數(shù)圖都看不懂的混混不太搭的,不是嗎?
她喜歡好學生,那他就努力變成好學生。他跟他爸說想好好學習,讓他幫自己進一班,他就是想……能天天看見她。
他呀,是笨蛋。
平安夜多出來的匿名蘋果是他無處安放的情愫,戴了很多年的廉價尾戒是他不為人知的懷念,熬夜寫作業(yè)是怕被她看不起,拼死拼活地學習為了離她近一點,努力留在一班也是為了離她近一點。他所有的理想和努力,都和她有關。
但是沒辦法,他來晚了。他們都說,江卻和晏藜才是最配的,又是同桌,平時總是一起上下學。
是啊,他也覺得,他們好般配——成績單和光榮榜永遠并肩而立,沒有任何人能把他們分開,走在一起,別人一眼看過去就知道都是好學生,性格還那么像,說天生一對都不為過。
他知道江卻喜歡晏藜,他看的出來。
他什么話都說不出口了——明明知道是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就算努力爭取了,也并不一定真的能爭取到的。
他爭取過了,但他們之間的距離實在太遠了,她對他也沒有任何不一樣的感情。
他不想連同學和朋友都做不成。
更何況,他那點兒微不足道的喜歡,和江卻沉重的愛比起來,實在太微不足道——他親眼見對方為了晏藜能瘋魔到什么地步,連至關重要的保送名額都能讓出去,他有時候甚至覺得,或許晏藜想要江卻的命,他都愿意給。
這樣的兩個人,他如何橫插一腳?就算介入了,怕也是只能作配。
再后來認識蔡景輝,他知道很多晏藜的事情。宋京墨就不知道哪兒來的沖動,有時候實在想她想的不行了,就來找蔡景輝喝酒,讓他給他講一些晏藜的舊事。
后面投資買股幫蔡景輝擴大店面,也是因為蔡景輝那句,“晏藜以前說好吃,她喜歡吃我家的牛肉面。”
只是好夢終究難圓。
——“……其實我有想過去北京的。”
——“……其實我有喜歡過你的。”這句,他沒能說出口。
晏藜笑了笑,把喝空了一半的茶杯續(xù)上水,“北京的確是個好地方,你想去,隨時都不晚。不過就是人脈方面你可能要從頭開始,不比你在南平這么如魚得水。”
宋京墨低下頭,眸子里的苦澀一閃而過,“也是,我也覺得太晚了,所以還是算了吧。”
自此無言,晏藜喝完那杯茶就告辭了,說姐姐還在家等她,和宋京墨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說她會在南平待兩周,有事電話聯(lián)系。
晏藜前腳走,蔡景輝后腳從樓上下來,看見宋京墨低頭發(fā)愣,走過去坐他旁邊——
“怎么樣,說了沒?”
喜歡人家總得讓人家知道呀,就算不能在一起,不留遺憾就好了。
宋京墨搖頭,從桌上抽了一根煙出來,咬在嘴里,遲遲沒點。
“江卻又跟她考到一個學校去了,人家倆人現(xiàn)在讀研了。我說什么呀我,有他在,別人根本就沒機會。”
蔡景輝一噎,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良久,只聽他又微微啞著嗓子開口:“我真喜歡她啊,真的。”
說著說著,眼圈兒有點泛紅——
“可惜了,沒那個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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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藜到家才看到江卻早給她回了消息,只是她一直沒看見。
“我明天就到南平,聽說李慧老師前幾年結婚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她。我和孟則、圓圓他們說好了,你要是也來,就和我們一起。”
晏藜不自覺就回憶起高二時候那個嚴厲但也慈善的女老師,五年多不見,還真的有點兒想了。
“好,我也去吧。具體什么時候?”她發(fā)。
這次對方秒回,“就明天下午吧,我讓孟則訂了花和禮物,中午你吃了飯在家等著,我去接你。”
晏藜回個好,關了手機,祝冬安剛洗漱完,在拆她剛買的電暖扇。
“北京那邊有空調,這兒什么都沒有,你又怕冷,還得在這兒待一周。我想想,還是買吧,回頭走了帶不住,我打發(fā)人給它抬二手市場賣了就行了。”祝冬安把紙箱折成板,規(guī)規(guī)矩矩地塞到旁邊的柜子里。晏藜看著她把電暖扇搬到晏藜的房間里去,伸手拉了住她——
“冬安姐,搬到主臥去吧,我跟你一起睡。這兒晚上很冷的,你沒吃過這種苦不知道,你肯定也睡不好。”
祝冬安愣一下,轉而笑了,“好。”
晏藜洗完臉回房間的時候,屋子里已經(jīng)很暖和了,床上鋪了松軟的新被褥,都是祝冬安忙活的。她正坐在被窩里,腿上放著筆記本電腦,看見晏藜進來,祝冬安拍拍自己旁邊的被窩,“快來,姐姐剛才已經(jīng)給你暖熱了。你把外面的燈關了,進來坐著看會兒書,姐姐待會兒處理完公司的事就關燈睡覺。”
晏藜看著祝冬安,不知道為什么,突然鼻子一酸。
晏藜這晚睡得很舒服,幾乎和在北京被祝家嬌生慣養(yǎng)那會兒沒什么兩樣。
她又夢到她剛跟著冬安姐回北京那會兒。
她媽剛死,即使住上了大別墅,不用上學,有大把的零花錢,她還是開心不起來。整晚整晚的做噩夢,醒了就睡不著,閉上眼就是她在南平怎么熬都熬不到頭兒的那些苦難。
她媽死了,她離開了南平,她想念她媽還活著的日子,想她媽加班掙錢給她買的毛衣,想她媽給她燉的紅燒肉和茶葉蛋,想她媽吃碗素面還要把荷包蛋放到她碗里的那些日子。
她心里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做了噩夢除了無意識地哭,都不知道該找誰。
是冬安姐半夜醒來看見她屋里還亮著燈,站在門口,聽她哭了半宿。第二天,她就搬到她屋里來睡了。晚上抱著她,絮絮叨叨地給她講話,絕口不提南平和她媽,都是說自己小時候的事兒,還有舅舅舅媽的事兒。
她做了噩夢,祝冬安就一遍又一遍的哄小孩兒那樣哄她,給她唱不成調的兒歌,直到她睡過去。
后來慢慢地,很少夢到不好的東西了,那時候,她才真正從過去脫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