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
十一月北京的雨下的有些頻繁了, 晏藜接到冬安姐好幾條信息,說又給她的小公寓添了什么什么東西,讓她住進去以后照著說明書用。
晏藜其實對于住哪兒都無所謂, 只是在宿舍住的好好兒的,有點舍不得唐凝她們。
搬出去的事情就擱置了。
周一到周四一直淅淅瀝瀝地下雨,周四的雨還下的很大,宿舍返潮, 弄得人心情都低落下來。晏藜卻在周五這天下了課被叫到夏教授的辦公室去。
“……周六下午你有空嗎, 替老師去見一下你莊旸師兄,順便把他原來負責的那個項目進程報告帶給他, 就說一切都好。”
晏藜早在本科時候,就作為夏方同的助教見過好幾次這個莊旸了。基本上都是送報告,送研究記錄分析,偶爾也送藥送飯, 不過屈指可數。
莊旸比晏藜大兩屆,曾經是夏方同手下最得意的門生,不過后來天妒英才,出了場不小的意外車禍。醫院搶救到最后, 莊旸還是失去了站立行走的能力, 后半輩子只能依靠輪椅過活。
晏藜應一聲“好”, 從桌上把夏教授準備好的厚厚一摞科研報告拿起來。
她記得她大四都沒怎么見過莊旸了,倒是大三的時候,三不五時就要往莊旸的住處跑一趟。
莊旸個人經濟條件不錯, 自己住一套公寓, 聽說出事以前在生物學領域作出過不小的貢獻和建樹,房子就是一所和實驗室有合作的不知名公司贈送給莊旸的。
那公司惜才,應該挺惋惜莊旸的。
是個天才沒錯, 就晏藜對這個前輩淺顯的認知來講。
周六她午休醒來才三點,外面出太陽了,宿舍里其他人都不在,晏藜慢吞吞地洗了下臉,打車去莊旸住的地方。
摁了門鈴晏藜就乖乖地等著,大概要等三到五分鐘,才會有人來給她開門。
但今天只是等了不到一分鐘,門就從里面開了——
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扎著高丸子頭,小圓臉大杏眼,穿卡通風的衛衣和背帶褲。見到晏藜以后怔一下,然后突然想起來似的:“……你是、是莊旸早上交代要過來的學妹吧?”
晏藜點點頭,“哦,是,你好,我是晏藜。”
那女孩兒很熱情,眉開眼笑地:“你好你好,快進來吧,莊旸就在里面。”
晏藜還在想這女孩是誰,對方引她進去,已經開始自我介紹了,“我叫齊樂樂,你叫我樂樂就好,我是照顧莊旸的助理,其實也就是小保姆啦。莊旸他在書房,你在客廳稍微坐一下哦,我去推他出來。”
晏藜點點頭,坐到沙發上,齊樂樂給她倒了杯茶就離開了。
晏藜抿了一口熱茶,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前她第一次見到莊旸那會兒。
事實上她對莊旸這個人的印象一直不大好,倒不是對方有多討人厭,而是每次見面晏藜都有點兒怕他——一個原本就有些古怪的科研天才,如今斷了腿只能坐在輪椅上,無法接受殘酷現實,以至于脾氣愈發陰冷抑郁,動輒發怒自傷,打砸東西。
有幾回她來莊旸家里,看見他不吃不喝或是生病也不服藥導致高燒暈倒,晏藜單是替他打120送他去醫院,就有不下三次。
除了這些,他最大的性格特點是毒舌。晏藜不知道是不是天才都會有嘴毒這個通病,總之莊旸的毒舌程度非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撇去能力和天分來說,莊旸就是個喜怒無常的神經病。
晏藜每奉導師之命前來看望莊旸一次,他倆人之間就要爆發一場可大可小的戰爭。
她和莊旸的關系有些復雜,友情以下,敵人未滿,見了面還要互損,他看不上她的學術,她看不上他的性格。
不過今天——
晏藜環視了一周,發現從玄關到客廳都收拾得很整潔干凈,沒有像前幾次她來的時候那樣,滿地的碎玻璃碴子,還有仿佛經歷了敘利亞戰損風裝修的客廳餐廳。
齊樂樂推著莊旸出來了,晏藜微微挑眉——男人有些清瘦,但長腿長手看得出身高不低,因為常年服藥和足不出戶,面色有些蒼白,五官倒很雋秀,尤其眉眼有種雌雄莫辨的精致。
但這都不是重點——天曉得,從她認識莊旸到現在,就沒見過他這么平和的表情,身上穿的初秋家居服也很溫柔和善,還被齊樂樂貼心地蓋在腿上一塊兒薄毯。
看見晏藜,莊旸甚至勾了勾唇角:“來了,挺長時間沒見你,怎么樣,夏教授還好吧?”
說著,他擺擺手,示意身后的小姑娘回避一下。齊樂樂低眉順眼地應了,轉身拿著吸塵器去里臥了。
晏藜開口:“……夏教授一切都好,就不勞你掛心了。我今天來是替教授送一下文件,你有其他事情需要我代為轉告的,也可以跟我說。”
莊旸沒作聲,低頭端長桌上的茶杯,喝一口,輕輕地放下。
晏藜心里更訝異了,半年多不見,這人的脾氣都改好了?
莊旸再開口,不再是剛才公事公辦的語氣,而是有點像以前那樣,有些隨意但又不知所云地:“……別的也沒什么事,就是以后不需要再派你三不五時地過來了,有人照顧我了。”
他頓一頓,眼神多了一絲溫柔,壓低了聲音:“怎么樣,我找這個小助理還不錯吧?”
對方如此心平氣和地發問了,晏藜也不好憋著以前的氣,只是點點頭:“嗯,小姑娘挺伶俐的,長得也很可愛和善。哪兒找來的?”
兩個人正說著,從走廊深處的主臥突然傳來“啪——”地一道清脆的玻璃碎裂聲,莊旸腿腳不方便,晏藜趕緊站起來,邊往那邊走邊高聲喊:“怎么了……”
還沒走兩步,又傳來齊樂樂驚慌失措帶著歉意的聲音:“沒事沒事,就是我剛才打掃不小心把杯子碰掉了,你們繼續聊,我馬上收拾好。”
晏藜也是這時候后知后覺,莊旸竟然沒有發怒生氣,要照以前,晏藜碰掉他一張紙都要被他冷著眼神陰陽怪氣幾句。
似乎是察覺到晏藜的目光,莊旸眼神示意她回去,“坐吧,她可以收拾好的。你過去幫她,她心里反而愧疚無措。”
晏藜只好重新坐回去。
繼續剛才的話題,莊旸施施然開口:“伶俐什么,笨拙的要命。說什么都聽不懂,一個專業名詞解釋半天,下次說起來還是記錯。”莊旸第一次露出這種微微不耐煩但看得出并沒有真正不高興的神情,語氣似乎不是在說什么小助理,而是在說一個讓他頗費心思的寵物貓。
但晏藜還是不明白莊旸對她這種突如其來的老友聊天氣氛是因為什么,她猶記得上次她在這兒奪門而出,是因為莊旸諷刺她連續兩年期末考試都是中等績點。
一想起來,晏藜不自覺語氣就帶了刺兒:“你知足吧,好歹人家一個這么年輕的小姑娘,干什么工作不好干這種伺候人的活兒,還把你家收拾的這么干凈,我要是你,撿這種便宜,做夢都能笑醒。”
正說著,齊樂樂拿著掃把從屋里出來了,表情帶一絲絲可愛的拘謹,“那個……莊旸,臥室我都打掃干凈了,晚飯你想吃什么,待會兒我去買菜。”
莊旸還沒開口,晏藜先起身告辭了:“看你過得挺好的,那沒別的事,我就先走了。”
莊旸也不留她,“回頭見了教授,替我向他問好。”
晏藜“嗯”一聲,也跟齊樂樂擺擺手,“再見,樂樂。”
她還挺喜歡這姑娘的,就好比她一直很喜歡程圓圓、唐凝這一掛的女孩兒,都是小太陽似的,可愛溫柔,眼睛里看得出的純善干凈。
齊樂樂似乎有些受寵若驚,連忙走過來送晏藜到玄關:“好……再見……”
出了公寓樓晏藜接到冬安姐的電話,問她在哪兒,要接她去吃晚飯。晏藜報了小區的名字,站在門口等了大概七八分鐘,就看見祝冬安的白色卡宴放緩了車速慢慢停在她面前。
…………
江卻五點半的鬧鐘準時響起,他剛合上電腦,群里發了一則獎學金評選的細則,艾特了全體成員。
江卻隨手翻了兩下,退出到主頁面,給晏藜發短信——因為上次她拒絕了好友申請,連姜楠都有她的好友了,就他沒有。
“今晚在哪個食堂吃飯?”發送成功。
不出半秒,“我現在不在學校,改天再一起吧。”
他下意識打出“去哪兒了”,又后知后覺自己好像沒立場問,又逐字刪除。
能去哪兒呢,今天還是周六,按唐凝說的話,這個點兒晏藜應該在宿舍補覺看小說。
他聊天頁面第三個就是唐凝,兩個人上次最后一句話還是對方告訴他晏藜選的課。他緩緩打出一行字:晏藜去哪兒了,你知道嗎?
為表示禮貌,又配了一張上次那個表情包。
對面很快回復——
唐凝:晏藜今天下午出去了,好像是給生科院前幾屆的某個前輩送科研報告。
江卻皺了皺眉,“那個前輩叫什么?男的?”
唐凝:“是個學長。我記得姓莊來著,莊旸還是莊楊,反正就是這個發音。”
“前兩年出事了腿有點毛病,晏藜作為夏教授身邊的學生,經常會去和那個學長聯系的。我記得有一次,大過節的,那個學長在家里煤氣中毒了,還是晏藜去他家里拿什么東西時才發現的。”
“雖然沒怎么聽晏藜提起過,不過晏藜應該挺照顧他的。”
“我知道的就這么多了。”
江卻把手機息屏,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說不上來的感覺——不是單純的嫉妒,只是覺得說,自己不在她身邊這幾年,她身上發生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也經歷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人。
他不可能僅憑愛意就將她視為私有,但聽見這種事情,說她照顧另一個男人,因為對方的才華和傷病憐惜對方,他就止不住的生出各種陰暗的、悲觀的猜想。
她會對那個人笑嗎,會眉眼彎彎地和對方說話嗎?所有一切他享受不到的待遇,那個人會有嗎?
他無法控制地這樣想。
而此時在江卻的幻想中和學長有說有笑的晏藜,正和祝冬安面對面吃飯,在一家做湘菜小炒很拿手的飯店里。說起剛才怎么從那個小區里出來,晏藜不無怨氣地提起莊旸:
“還是上次那個古里古怪的學長,我去之前都做好看他冷臉的準備了,沒想到這次去,可能是因為有個很可愛很乖順的小姑娘在,他脾氣收斂不少。”
“謝天謝地,這次沒遭什么罪就全身而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