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藜又夢到以前。
綠樹濃蔭夏日長, 入目都是藍白色的一中校服,還有灑滿陽光的走廊。有人結伴去買一塊錢一瓶的橘子汽水,有人問放學后要不要一起去書店。
正是午休時間, 不過快結束了, 班里已經有人輕手輕腳地站起來去廁所或者洗臉接水, 有些微的嘈雜。江卻一整個中午沒睡,他附近的風扇壞了,他準備趴一會兒的時候, 看見晏藜額頭滲出細密的汗。
他撕了張稍硬一點的筆記本紙, 折兩折, 就那么扇風扇了一個多小時。
孟則從座位上溜過來,看見江卻這樣,笑得一臉促狹,壓著聲音調侃:“哎呦呦, 女朋友睡著了給她扇風吶?”
當然不是女朋友了, 不過男生嘛, 普遍喜歡口嗨, 以后說不準的事情,都能隨口說出來。
江卻臉色不虞, 比了個讓他噤聲的手勢, “知道你還那么大聲說話, 想死是不是?”
他沒有否認孟則那句“女朋友”,反正周圍又沒有其他人, 他只是情不自禁的, 又想起前幾天晏藜在籃球場對他說的那句話——
“江卻,我好像也有點兒喜歡你。”
心跳忽得加快,劇烈地好像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似的, 怎么緩都緩不過那陣雀躍,他回頭,從窗戶玻璃的反光中看到自己的無措。
下午李慧到班說了幾件事,一是高一高二放短假,為高三的高考騰出考場,東西全部收拾進學校統一準備的一間空教室,下午只上三節課,最后一節課留給大家收拾。住宿生也要回家,等高三考完恢復正常。
這個下午似乎過得格外的快,就算是學習再好、再愿意為了學習付出努力的學生,對于即將到來的假期,都是期待興奮的。
第四節課,晏藜半個小時就把所有東西就收拾好了,程圓圓沒和她一起走,因為是走讀生,第三節下課把那點書一搬,就被家長接走了。
她去了一下宿舍,回來經過教學樓,看見江卻還站在樓下,像是等人的樣子。
她沒打招呼,往門口去,沒走幾步,身后傳來一陣略急促的腳步聲——江卻追了上來,“晏藜……”
“一起走吧。”他說。
晏藜沒說什么,算默認了。
外面比起教室是真的熱,就算是下午,那陣陣肉眼可見的熱浪和讓人無限焦慮的蟬鳴還是擺在眼前。
一路上稀稀拉拉沒幾個人,快走到大門口,江卻在晏藜身側,忽然出聲,
“晏藜,上次你說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晏藜就知道他遲早要問,聞言不假思索:“假的。”
江卻立刻接:“你騙人,如果是假的,你上次就不會說,直接不理我了。”
“我也是第一次,”他低著頭,聲音輕得快要聽不見,“我也是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
“………”
晏藜垂下眼簾,“都說了,不能早戀。再說感情這種事情,就是一時的感覺而已,我說不準。”
江卻沉默了,走出校門,不遠處大路上的灑水車踩著熟悉的音樂開了過來,噴水聲由遠及近了。他跟著晏藜走到旁邊不會被撒到水的小道上,終于確定了自己想問的是什么。
“那你什么時候會喜歡我,光明正大的,像我喜歡你這樣?”
晏藜腳步一頓,似乎是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大概過了幾秒,她才指了指學校西邊的方向。
“等明年,舊操場那片薔薇花再開的時候。”
明年薔薇花開,就是他們高中畢業的時候了。
江卻心里忽然不可抑制的一跳,那種莫名其妙的過電酥麻感又在全身各處肆虐起來。
這年苦夏,很熱。滿街的梧桐樹蔭盛濃密,老式的灑水車過一趟,樹下的光像碎鉆。
江卻心里那些微甜泛酸的情愫隨著光線影影綽綽,不知道是風動還是心動。
灑水車踩著音樂聲和水聲從他們身邊經過了,江卻喉嚨發梗,手心都發燙,他從書包口袋摸出一個便利貼一樣的小本,又拿著不知道哪兒來的筆,邊走邊寫,末了,在晏藜臨踏上公交車站臺前,塞到她手里。
“回家再看。”男生說完這話,轉身飛奔而去。
晏藜被人群擠上車,等到找好位置坐下,從車窗往外看,早不見江卻的人影了,她一點點攤開手里被握得不成樣子的紙,上面還是她很熟悉的字跡——
“晏藜,我祝你心想事成,這樣我們就可以在一個大學,甚至一個城市工作。晏藜,我會糾纏你一輩子。”
狗屁,滿嘴謊話的騙子。
晏藜眼神越來越冷,她面無表情,撕碎了那張紙。
既然都這樣了他還不卸下那副虛偽的嘴臉,那就做個徹底的了結好了。
高三馬上就要高考,最后的評估就在那幾天。晏藜已經全身心投入到這十幾場競賽中了,也盡力了,但顯然結果并不盡如人意,她僅有屈指可數的三四次名次在余晟之上,高考結束后只剩最后一次,清華北大招生辦組織的保送生綜合考核,就算她參加了,幾乎可以說也已經沒什么入圍希望了。
不出意外,第一個名額是江卻的,第二個是余晟的。
拿到名額以后,江卻大概就會離校,等著上大學了——
左右以后大家都不會再見了,這場戲她也演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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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一年,晏藜再來到蔡家面館,才知道蔡家的牛肉面漲價了。換了新的廚子和跑堂兒,蔡景輝不上學了,在家里幫忙。
“嗐,去年冬天,我媽滑了一跤,又胖,身子摔壞了,老是腰疼。我爸,又在外頭找了個情兒,家里的館子沒人照料;我尋思著反正我學習也就那樣,沒救了,還不如早點兒干活掙錢呢。”
蔡景輝點了根煙,明明是和晏藜一樣的年紀,身上卻已經帶了成年人的市儈和成熟——煙霧繚繞的,晏藜恍惚一下,忽然想起去年夏天。
她第一次見到江卻,也是在這兒,她在后廚做小伏低,他們在飯桌前,幾個現如今早就記不起面貌的女生肆意辱罵著她。
那個時候,就連面館的老板娘都看不起她。她至今記得自己被罵的那句話,屎盆子鑲金邊。
如今再看,真是應了那句話,世事難料。
“得虧是你還記得我呢,我這一年可是聽說了,你在一中,都拿前幾名的,什么獎學金啊,獎狀啊拿到手軟。我媽有次經過一中門口,看見好幾張喜報都有你,回來后悔的要命,一直在我面前念叨你呢。”蔡景輝訕笑一聲,表情是那種在不同階級的人的面前,骨子里矮一截的自卑。
晏藜面目溫和地沖他笑了一下,“等有空了,我去看看趙姨。”
蔡景輝擺擺手,笑得微微有些苦澀:“可別,我不上學這事兒,在我媽心里都成了結,她要再看見你如今這樣,估計得氣出病來。”
晏藜緘默了,看蔡景輝煙頭的火星明明滅滅,快吸完時,他忽然出聲,“對了,你想吃什么,我去讓后廚給你做。這么長時間的老同學了,我一定不虧待你,肯定給你把肉放的滿滿的。”
晏藜就回頭看了看大路,江卻還沒來,距離電話里約好的時間還剩十三分鐘。
“待會兒再做吧,約的人沒到,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蔡景輝點點頭,正好這時候有服務員把啤酒端過來了,他扭著身撈了一瓶,桌上就有成摞的一次性塑料杯,他給滿上,再開口,嗓子里滿是步入社會的人獨有的滄桑——
“說起來,等會兒黃毛也會來呢,不過這會兒,他看見你肯定是不敢怎么著你了。當初你去了一中,估計也不知道,周盈婼她們幾個不是坐臺嘛,后來讓抓了,不知道蹲了多久,鬧得沸沸揚揚的,別提多難看了。黃毛也不好過,早不上學了,天天就是混,我好歹還有個館子能經營一下,他純是什么都沒,到處蹭生計呢。”
什么見鬼的豪橫熱血,早他媽煙消云散了,混日子混到最后就這么個下場——蔡景輝從眼前半散的煙霧中,慢慢看清晏藜身上那件干凈的校服短袖,上面繡著他們這個年紀所有人趨之若鶩的學校名稱。她前途一片光明,她是他認識的所有人里,唯一一個即將跳出舊城區的人。
真羨慕啊,當初怎么就覺得人家是蠢是傻呢,現在看看,自己才是最傻的那個。
“對了,”蔡景輝悶了一口啤酒,“你在一中,學習還那么好,江卻沒把你怎么樣吧,他……”
晏藜語氣平和地打斷了他:“那倒沒有,我們還坐了同桌。今天我約的人就是他,他馬上就保送了,今晚就替他慶祝呢。”
蔡景輝愣一下,好一會兒才琢磨明白晏藜嘴里輕飄飄的“保送”兩個字。
他頗有些無措似的,“好,好……”
正說著,身后傳來熟悉的一聲:“晏藜?”
她回頭,是江卻,白t牛仔褲,眼神溫柔地沖她笑。
她看著他一步步走過來,坐到她旁邊。
蔡景輝認得江卻,但江卻不太認識他,只是眼熟。晏藜拿了菜單點幾樣菜和幾瓶啤酒,沒讓做主食。
對于晏藜主動約他出來吃飯這件事,江卻顯然是高興的。晏藜看著他開口,不知道說了什么,她輕輕打斷他,“其他事往后放放,明天高考結束,后天最后一場競賽,馬上就能保送了,很開心吧?”
江卻定睛看著她,眼神繾綣,“最開心的不是這個,是……”
話沒說完,后面一道粗獷的男聲——“哎呦,江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