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關(guān)于顧楚生對于長公主的認(rèn)知, 楚瑜卻是估量錯了。
上輩子顧楚生見到長公主時,已是從戰(zhàn)場上磨練回來, 任戶部金部主事, 長公主對他極為敬重, 于顧楚生心里, 長公主是一個極好的盟友, 雖然行些荒唐事, 倒也知道分寸。長公主叫他過去, 估計是有什么正事相商。
且,他很想見楚瑜了。
如今楚瑜雖然同他就在一個院子里, 衛(wèi)韞卻嚴(yán)防死守, 根本沒給他半分窺探的機會, 如今楚瑜主動邀請,他自然是龍?zhí)痘⒀ㄒ惨サ摹?
于是他早早做了準(zhǔn)備,夜里就開始挑著衣服。
張燈看顧楚生將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來比較,有些疑惑道:“公子這是做什么?”
顧楚生怕張燈看出自己這份想要在心上人面前盡量表現(xiàn)好一些的幼稚心思, 便故作平靜道:“明日要隨大夫人去長公主府赴宴, 尋一件合適的衣服。”
張燈不覺有異,反而同顧楚生一起挑選起衣服來。
第二日起來,楚瑜先去尋了衛(wèi)韞將昨日的結(jié)果說了一下, 衛(wèi)韞聽了長公主的計劃,點頭道:“這也好辦, 到時我派一批人從陛下面前追殺顧楚生過去就好。”
“就這樣跑過, 這戲怕不夠真。”楚瑜思索著, 想了想后,她又道:“下午我去問問他,能不能身上制造些傷痕,若能在不緊要處砍上一刀,自是更好。”
聽到這話,衛(wèi)韞心里顫了顫,他抬頭看了楚瑜一眼,見楚瑜認(rèn)真思索著此事,一想到顧楚生是楚瑜的前情郎,衛(wèi)韞便覺得,這大概是報復(fù)。
他沒說話,就是覺得,楚瑜說得果然是,女人的報復(fù),是極其可怕的。
楚瑜又同他說了些細(xì)節(jié),便打算回去了,臨走前,她突然想道:“小七,你對這個養(yǎng)面首的看法如何?”
一聽這話,衛(wèi)韞立刻著急出聲道:“所以我說嫂嫂切勿和那長公主走得太近!”
于是楚瑜明白了,當(dāng)著衛(wèi)大夫人養(yǎng)面首這條路不太可行,她頗為感慨嘆了口氣,搖頭道:“罷了罷了,我還說日后我要是找不到合適的嫁人,看看能不能在衛(wèi)府留一輩子。”
養(yǎng)兩個……
后面的話,楚瑜沒說出來刺激衛(wèi)韞。就是搖著頭擺著手走了。
衛(wèi)韞呆呆看著楚瑜的背影,腦子里就留著那一句,在衛(wèi)府留一輩子。
他沒有主動去想這一輩子怎么留,就是聽著這句話,就忍不住唇角揚了起來。
用過午膳后,到了長公主送帖子上約定的時間,楚瑜便叫上顧楚生出了門去。
顧楚生早早就候在門口了。
他今日打扮過,特意穿了絳紅色的外袍,披了純白色狐裘,頭束金色發(fā)冠,腰懸佩玉,往門口一站,便引得許多年輕姑娘停下步子來。
顧楚生記得,楚瑜很喜歡他穿紅色,以前給他衣柜里備下的衣衫,多是此種顏色,每次他穿的時候,她就總是瞧著他笑,仿佛是怎么看都看不夠。
她死之后,他就愛穿這個顏色,等后來他老去了,也曾在鏡子里擔(dān)憂過,黃泉路上,楚瑜大概是會嫌棄他的長相了。
可如今他正是少年時候,穿著這樣的顏色,再適合不過。
哪怕他內(nèi)心已蒼老下去,早已經(jīng)不愛那些太過艷麗的東西,卻唯獨楚瑜喜歡的這一份紅,從無拒絕。
楚瑜老遠(yuǎn)就看見了顧楚生,見他如此打扮,不由得愣了愣。等靠近之后,才發(fā)現(xiàn)他身上甚至還帶了熏香,腰上搭配了玉佩,這樣講究,對于向來從簡的顧楚生來說,怕已是盛裝了。
她對于顧楚生如此上道頗感驚異,隨后覺得,此人果然是能屈能伸,不怪當(dāng)年這樣討厭自己,卻還能同自己成親了。
她心里說不出到底是該厭惡還是該佩服,掃了一眼后匆匆移開目光,甚至沒等顧楚生同他打招呼,便徑直走過顧楚生,吩咐道:“上車吧。”
說著,她便自己上了自己的馬車,晚月上前來,恭恭敬敬請了顧楚生上了后面一輛馬車。
顧楚生瞧著楚瑜這冷淡的模樣,皺了皺眉,在見到楚瑜一眼不瞧他上馬車后,他有些無奈,搖了搖頭,便上了后面的馬車。
兩人一起到了長公主府,下了馬車后,顧楚生跟在楚瑜身后半步的距離,同她一起被管家領(lǐng)著往庭院里去。
他找著機會想同楚瑜說話,便挑了楚瑜公事道:“此次長公主叫我,可是為了告御狀一事?”
楚瑜沒想騙他,便直接道:“不知道。”
顧楚生以為她還負(fù)氣,責(zé)怪他拒絕私奔一事。
過了因為喜歡而慌亂的時期,顧楚生冷靜下來,便察覺有異。楚瑜當(dāng)年對他的感情如此堅定,又怎么會是嫁給衛(wèi)珺就沒了的?不過是她因著衛(wèi)大夫人的身份,恪守著與他的距離罷了。而這有時候甚至帶了幾分惡意的疏離,他左思右想,大概也就是少女對于他的責(zé)怪吧。
如此想來,他竟覺得,十五歲的楚瑜,當(dāng)真也是可愛極了。
他靜靜打量著她,目光看得楚瑜有些背后發(fā)寒,她終于忍不住頓下步子來,扭頭看他,說了句:“你……”
然而話沒說完,她又收住了聲。
問什么呢?
問你為什么明明拒絕了私奔,又喜歡我?或者是,你為什么如今,喜歡我?
可這話問出來又有什么意義?他給出一千萬種理由,又怎樣呢?
總不至于再喜歡他,而責(zé)怪,又有什么好去責(zé)怪這樣一個什么都沒做的少年?
顧楚生靜靜等候著楚瑜開口,見她收了聲,他甚至輕柔道:“你別著急,慢慢說,我聽著。”
他從未對她這樣好過,然而越是如此,楚瑜越是難受,覺得上輩子的自己,似乎是蠢到了極點。
她平靜下來,淡定道:“沒什么,走吧。”
說著,她轉(zhuǎn)過身去,領(lǐng)著顧楚生進(jìn)了大堂。顧楚生皺了皺眉頭,總算察覺出那么幾分不對勁來。然而他沒有出聲,只是靜靜觀察著。
兩人進(jìn)了大廳,長公主已經(jīng)等在里面了。
如今已是寒冬,屋里燃著炭爐,長公主卻仍舊穿了一身櫻色籠紗長裙,手持一把小金扇,端坐在整堂之中,笑意盈盈道:“可算是來了。”
楚瑜瞧著她的衣著不免笑起來:“公主昨日見我,尚還身披襖被,今日風(fēng)寒可是好了?”
長公主聽出楚瑜口吻中的偷掖,倒也沒有尷尬,小扇擺了擺道:“今日在前,百病俱消,大夫人太小看我了。”
顧楚生正在落座,聽到長公主的口吻,他皺了皺眉頭,直覺出幾分不對來。
他抬頭看了一眼楚瑜,見楚瑜神色平淡,同長公主閑散聊著天。長公主與楚瑜雖在說話,目光卻是時不時往顧楚生身上瞟,顧楚生被她看得心里帶了氣性,面上卻是不顯,目光直直看著前方,抿酒不語。
長公主與楚瑜該談的,都在昨日談了,此刻能談的,也不過就是些胭脂水粉,家長里短。顧楚生聽得不耐,長公主的目光讓他如坐針氈,他終于壓抑不住,想早點結(jié)束了談話離開,于是抬頭看向長公主,認(rèn)真道:“公主今日相邀,可是有事要同下官吩咐?”
聽到這話,長公主“噗嗤”笑了出來,她低頭瞧向楚瑜,小扇遮住半邊臉,笑道:“本宮不過是聽聞顧大人風(fēng)姿猶佳,特邀前來,顧大人無需如此拘束,且將本宮當(dāng)做朋友,喝酒聊天,大可隨意。“
長公主從不是遮掩的人,這話出來,顧楚生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靜靜看了一眼楚瑜,見對方面色平靜飲著酒,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顧楚生覺得怒氣從內(nèi)心涌現(xiàn)上來,然而他知道如今在長公主面前不可放肆,便壓著氣性,冷著臉,沒有出聲。
長公主看出顧楚生怒了,似也覺得不妥,她輕咳了一聲,舉杯朝著楚瑜送去道:“來來,大夫人你我再飲一杯。”
然而酒方送出去,長公主就突然撞到楚瑜舉杯的手上,酒撒了楚瑜一身,長公主忙道:“呀,冬日寒涼,這可怎好?”
楚瑜已經(jīng)明白了長公主的意思,她今日本來想請的也只是顧楚生,如今怕是想同顧楚生單獨說幾句話。楚瑜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忙笑了笑,起身道:“此事無妨,妾身馬車中常備有換洗的衣服,勞煩公主稍后片刻,妾身換過衣服就來。”
說著,楚瑜起身,行了禮告退下去。
顧楚生如何不明白她們這一唱一和?他捏著拳頭,目光落到楚瑜從容不迫的背影上。
她是當(dāng)真沒有半分情緒的。
明知道長公主是個怎樣的人,明知道長公主抱著怎樣的心思,可她說走就走,沒有半分拖泥帶水。
若是真的喜歡他,此情此景,怎能無動于衷?
若是真的喜歡他,如此無動于衷,又是怎樣薄涼心腸?
重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痛苦和羞辱涌在顧楚生胸口,他垂著眼眸,身體緊緊繃直,低垂著眼眸,怕別人看出他此刻內(nèi)心中的滔天巨浪。
楚瑜走出去后,長公主揮了揮手,房里所有人也走了出去,長公主沉默了片刻,見顧楚生一直低著頭,她便持著小扇子,來到顧楚生身前,半蹲下來打量他。
“公子真是生得好容貌,”長公主贊嘆出聲:“方才公子進(jìn)來,妾身便覺滿堂蓬蓽生輝,公子如日月彩霞,當(dāng)真是光彩奪人。”
長公主沒有用“本宮”,反而是用了“妾身”,這樣的稱呼,可謂禮遇。
然而顧楚生仍舊不言語,長公主便知道這些花言巧語對于顧楚生沒用,笑瞇瞇瞧著他道:“顧公子如今,尚還是九品縣令吧?不知道在昆陽之事,顧大人可曾懷念過華京旖旎?”
顧楚生還是不出聲,長公主覺得有些無趣了。她回到自己位置上,撐著下巴,轉(zhuǎn)著自己的小金扇道:“顧公子啊,你可知若非特殊際遇,以你父親的罪過,你再有如何才能,怕都要在昆陽待一輩子了。何不如給自己找條捷徑呢?”
說著,她身子往前探了探:“顧公子,何不瞧瞧我呢?我長得也不算丑吧?”
這一次,顧楚生終于抬頭了。
他靜靜看著長公主,神色平靜:“明明那個人放在身邊從沒換過,何必假作多情四處激他?”
聽到這話,長公主面色巨變。
顧楚生施施然站起身來,語調(diào)淡然:“今日酒宴,顧某不勝感激。長公主不是強人生所難之人,若非他事,顧某告辭。”
說著,他便往外走去。長公主看著這人似乎壓抑著什么情緒的背影,嘲諷笑開。
他刺了她,她自然不會讓他舒坦,她勾著嘴角,冷著聲道:“我可是同大夫人說明白了你今日來做什么的。”
顧楚生頓住腳步,片刻后,他啞聲道:“我知道。”
說完,他疾步走了出去。長公主抓起手邊金杯,就朝著他砸了過去。
顧楚生腳步不停,一路直行往外,沒過多久,一個身著水藍(lán)色廣袖長衫的男子走了進(jìn)來,他眉目清朗,神色柔和。
他走到長公主身前,彎腰撿起那酒杯,含笑道:“人沒留住?”
長公主冷哼了一聲,朝著外面道:“是本宮覺得他無趣,不要了!”
“那答應(yīng)衛(wèi)大夫人的事,如何了呢?”
那男人將酒杯扣在長公主桌前,長公主擺了擺手:“我不和錢過不去。”
男人笑出聲來,沒理她口是心非,將狐裘披到她身去,溫和道:“下次多穿點兒,天冷了,你穿點毛茸茸的,好看。”
長公主冷冷一笑,扭過頭去,卻也沒多說。
楚瑜換了衣服,就站在門口等著,外面下起小雨,她披著羽鶴大氅,雙手捧著暖爐,仰頭看著雨水落到青瓦之上,如線一般墜落下來。
身后傳來腳步聲,她沒有回頭,詢問道:“長公主可有留宴的意思?若是有的話,便同她說,我抱恙先走了。顧楚生不用理會……”
她說著轉(zhuǎn)過頭來,看見顧楚生停在她身前那一刻,她微微一愣,慢慢張大了眼睛:“你怎的在此處?”
顧楚生靜靜看著她,目光里似有烈火燒灼。楚瑜手里抱著暖爐,慢慢反應(yīng)過來,笑出來道:“你今日打扮得這樣好看,我還以為你是知曉長公主的意思,故意前來的。倒是我誤會了。”
顧楚生沒說話,晚月?lián)纹饌悖ご┥夏惧欤哌M(jìn)雨里,淡道:“那就回去吧。”
顧楚生捏著拳頭,看著那人從容背影,感覺喉間一片腥甜。
他克制住自己所有沖動,跟著楚瑜出了府邸,到了馬車前,出上了馬車,剛要讓人起程,就看見一雙手猛地搭在馬車邊上,隨后車簾便被掀開,露出顧楚生冷峻的面容。
冷風(fēng)卷席而來,顧楚生沒有打傘,冬雨噼里啪啦砸在顧楚生身上,將他精心準(zhǔn)備這一身砸得狼狽不堪。
楚瑜靜靜瞧著他,晚月上前去,冷著聲道:“還請顧大人回自己的馬車,否則休怪奴婢無禮了。”
顧楚生沒有說話,他就盯著楚瑜,他雖然什么都沒說,楚瑜卻也知道,他是不會下這車的。
她嘆了口氣,有些無奈:“有什么話,進(jìn)來說吧。你這樣,不好看。”
晚月皺了皺眉頭,看了一眼楚瑜,見楚瑜抱著暖爐,斜靠在馬車上,神色泰然,她也就明白了楚瑜的意思,下了馬車,去了另一輛馬車。
顧楚生終于進(jìn)來,坐在離楚瑜最遠(yuǎn)的角落里。楚瑜攏了攏大氅,抬眼瞧他:“有什么話想說,你便說吧?”
“你……知道長公主的意思。”
他沙啞開口,這話說出來,他驟然發(fā)現(xiàn),這不是他在責(zé)問她。
這分明是她捅了他一刀,他握著那刀一點一點拔出來,刀刃劃過他的肺腑,磨得他連呼吸都覺得疼。
楚瑜從容應(yīng)聲:“嗯。”
“為何不同我說?”
“我以為你知道。”
“我不知道。”顧楚生抬起頭來,他盯著她,一字一句:“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我穿好看的衣服,是給你看。我來,也是為了多同你說幾句話,我是為了你來,不是為了她。”
楚瑜微微一愣,她從未面對過這樣的顧楚生,她驟然有了幾分尷尬,不自覺扭過頭去,平靜道:“我知曉了。”
“你之前不知曉嗎?”
顧楚生嘲諷出聲來,他盯著她,仿佛要將這人生吞入腹一般。
“我說喜歡你,我想帶你走,我想娶你,你以為,我是同你說笑嗎?!”
楚瑜沒說話,顧楚生說喜歡她,她總覺得,是在做夢一般。
甚至于,她會想,這真的是重生,而不是她來了一場夢境?
夢里她學(xué)會放下,學(xué)會不執(zhí)著,而她的執(zhí)念卻開始苦苦癡求。
她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圓滿,圓滿得甚至有幾分不符合邏輯。
她忍不住輕笑起來,看著面前的顧楚生,忍不住道:“那與我何干呢?”
這話是顧楚生當(dāng)年說過的。
當(dāng)年她認(rèn)認(rèn)真真同他說“顧楚生,我喜歡你”的時候,他也是如此,雙手抱在胸前,冷笑出聲:“那又與我何干?”
說起來,她的語氣,可比他好上太多了。
這句話顧楚生也記得,所以在楚瑜說出口時,他忍不住愣了。
他看著面前的姑娘,覺得上輩子的一切仿佛是倒了個轉(zhuǎn)。
當(dāng)年他嘲諷她,如今她就嘲諷他。
他慢慢閉上眼睛,捏緊了拳頭。
“是,是與你無關(guān),”他忍住氣血翻涌,艱難道:“可是,哪怕你不屑于這份情誼,也不該作踐。你明知我喜歡你,你又怎能……”
“作踐?”
聽到這個詞,楚瑜忍不住笑出聲來。
回憶開了口,就無法關(guān)上,楚瑜瞧著面前人熟悉的面容,從那句“我喜歡你”開始,無數(shù)記憶傾瀉而下。
那些記憶讓她手腳冰涼,她死死盯著他,一時之間,居然有些分不清那到底是前世,還是今生。
公主府的酒勁太大,有些上頭,她覺得自己的情緒被擴(kuò)大開來,看著面前的顧楚生,就仿佛看著上輩子的人坐在自己面前。
她捏緊了暖爐,身子微微顫抖。
顧楚生看著她的態(tài)度,腦中全是疑問。
為什么會是這樣的態(tài)度?
哪怕不喜歡他,哪怕討厭他,怎么就能厭惡到這樣的程度?仿佛不控制住自己,隨時隨地都會抽劍殺了他。
那目光他見過的,在楚瑜臨死那一刻,她說“來生與君,再無糾葛”時,她那目光里,就包含著這樣的憤怒與恨。
顧楚生手足冰涼,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而楚瑜壓抑不住自己,轉(zhuǎn)頭看他,冰冷笑開:“顧楚生,你喜歡聽故事嗎?”
他想說不,可他說不出口,他就呆呆看著她,聽楚瑜笑著道:“你不是說我作踐你的情誼嗎?我給你說個故事,你就聽著,我告訴你,什么才算真正的作踐。”
“有一個姑娘,她喜歡了一個人,那人落難,被貶出京城,于是她拋棄榮華富貴,夜奔千里,終于找到他。你說,這份情誼,可算深重?”
聽到這話,顧楚生腦子轟然炸開!
被貶出京,夜奔千里。
他盯著楚瑜,目光里全然是不敢相信。然而楚瑜深陷于自己情緒之中,根本顧及不到顧楚生此刻的神情。
“若千里夜奔不算什么,那她后來散盡自己所有錢財,拼了滿身武藝,護(hù)他升至金部主事,又可算是恩德?”
散盡錢財,金部主事。
顧楚生慢慢閉上眼睛。
外面雨聲噼里啪啦,他腦海中又是那一年,昆陽官道夜雨,少女紅衣染了泥雨,手中提著長劍,獨身駕馬,奔赴千里而來。
“別怕,”她在馬車外含笑,染了雨水的臉上,笑容足以驅(qū)開云雨霧霾,看得人心明朗,她瞧著他,目光里全是情誼。
“顧楚生,我來送你。”
這一送,就送了他一輩子。
送他到昆陽,送他從九品縣令升遷至金部主事,又一路升作戶部尚書,入內(nèi)閣為大學(xué)士,最后,官拜首輔。
那一路她相伴相隨,整整十二年。
他以為他重生回來,是與她重新開始,卻終于在這一刻明白。
——他回來,只是為了接受這場遲來的審判。
他上輩子欠下她,便要在這輩子,統(tǒng)統(tǒng)還予她。
馬車搖搖晃晃,她用著別人的口吻,述說著他們二人的平生。
“她侍女死時,她苦苦求他,”她聲音疲憊:“她從來沒有后悔過自己這份感情,他不喜歡她,不愿意對她好,是她強求,直到那時候,她才覺得,她后悔了。她不該喜歡,也不該強求。”
顧楚生聽出她聲音里的軟弱疲憊,他抬起頭來,靜靜看著她。
楚瑜目光里沒有他。
她聲音平靜,似覺意興闌珊。
“后來她離開了京城,去到了那男人的家鄉(xiāng),侍奉他父母。后來婆婆病故,她就一個人留在那里。也不知是過了多少年,她生了病,想回去見她父親。那時候她身邊已經(jīng)沒誰了,她一封一封信寫給他,直到最后,也沒看見她父親。”
“顧楚生,”她目光終于看向他,仿若菩薩佛陀,無悲無喜:“你說我作踐你,如今你可知,一個人作踐一個人感情,能作踐到什么程度。不喜歡無妨,可不喜歡一個人,卻也不放開一個人,一定要將她拉扯在身邊,一直逼到她死,這才是天大的惡心。所以啊,喜不喜歡這件事,你別強求。”
楚瑜覺得自己神智終于回來幾分,她笑了笑。
“別把自己的心放在別人腳下,也就不會被作踐了。”
顧楚生沒說話,如今他怎么不知道楚瑜的態(tài)度?
他沒有機會,一旦楚瑜知道他是上輩子的顧楚生,他絕無機會可言。
楚瑜太了解他,他放不開她,上輩子,這輩子,他都放不開。
可他卻也能明白,如果楚瑜是重生而來,懷著對自己這樣的心思,此時此刻看著自己,該有多惡心,多想要他死。
如今他沒被楚瑜捅個對穿,不過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個罪人而已。
他不敢告訴她,他不敢說話,他怕只要一動,就露出馬腳。
楚瑜沒理會他,她躺在馬車上,見著簾子起起伏伏。
許久后,楚瑜聽到外面?zhèn)鱽砣寺暎R車停了下面,衛(wèi)韞清朗的聲音從窗外傳了過來。
“嫂嫂,今日雨大,我來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