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絲回聲消失在無盡的蒼茫月色之中,年老的帝王頹然倒地,方瑾澤上前一步攙扶住他,摸到他手腕處突出的骨節(jié)。
無論他怎么樣極力隱藏,歲月的痕跡還是在他身上刻下了殘忍的烙印,這雙曾經(jīng)挽大弓射烈鳥的手,也如同脆紙一般,隨時都會在風(fēng)中消散。
方逸辰只感覺眼前一黑,一股茫然與無助之感席卷了他的全身,在他垂垂老矣的風(fēng)燭殘年,他還有誰可以依靠?他的那些兒子們,是否真如方瑾天所說,都在覬覦他的權(quán)力,盼著他倒下?
他該如何自處?
“父皇,保重龍體要緊。”方瑾澤將他扶起,眼神中盡是關(guān)切與擔(dān)憂。
他抬頭看著方瑾澤,眼神中有一絲恍惚,這張年輕而堅(jiān)毅的面孔,看起來坦蕩而明亮,如同他年輕時一般。
是了,他還有這個兒子,這個從小被他忽略,甚至默許別人踐踏與欺辱的兒子。
這么多年,他習(xí)慣了漠視,習(xí)慣了將方瑾澤排除在外。如今想了起來,卻忘記了這一切的初衷是什么。
這么多年,他原來已長得這樣好,而時至今日,他才有時間好好審視他。
方逸辰將手搭在方瑾澤的手上,這突如其來,從未有過的親昵,讓方瑾澤有些不習(xí)慣,他極力掩飾住自己的不安,將恭順與謙和盡數(shù)展現(xiàn)在方逸辰面前。
他知道,此刻的方逸辰無疑是脆弱的,就算他是一個心如鐵石的帝王,他此刻最需要的,也只不過是有人向他表現(xiàn)出絕對的忠誠,讓他在心中可以繼續(xù)欺騙自己。
方逸辰心中動了動,剎那間已經(jīng)有了主意:“朕有一件事要交給你去辦,如今天下動亂,交給誰朕都不放心,唯獨(dú)是你,朕才放心讓你去。”
此言一出,殿上眾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太子倒臺,厲王便是皇帝最器重的人選,誰是下一任太子,答案呼之欲出。
方瑾澤毫不猶豫地跪在方逸辰面前:“父皇有什么吩咐,兒臣定當(dāng)萬死不辭!”#@$&
“你去魔殿一趟,將內(nèi)情摸清,魔殿霍亂已久,是時候清理了。”魔殿與靖國并存已有數(shù)十年之久,雖然魔殿心術(shù)不正,經(jīng)常犯事,但仍舊與靖國維持著表面的和平。
再加上近日昀國才是靖國的第一號仇敵,方逸辰此時處理魔殿,想必也是因?yàn)榉借熘孪露藳Q心,有些事情若是不提早去做,只怕夜長夢多,會演變到難以控制的地步。
“兒臣領(lǐng)命。”從這一戰(zhàn)開始,方瑾澤便要一步一步徹底謀取方逸辰的信任,不止是信任,他要讓方逸辰依賴他,離不開他,事事都要依靠他。
如此一來,即便方瑾天還有重見天日的時候,也早就已經(jīng)斗轉(zhuǎn)星移,物是人非,無論是朝堂還是后宮,都沒有人會再擁護(hù)支持他。
在宮闈之中,沒有絕對的盟友,也沒有絕對的仇敵,不過是利益二字驅(qū)使罷了。%&(&
方逸辰揮了揮手:“你們盡快啟程,朕回宮了。”
折騰了一整夜,方逸辰也無心休息,連夜回宮。
宮中只怕也早已經(jīng)得了消息,皇后若是有點(diǎn)眼力見,不在此刻再去求情最好,若是她還拿出自己慣用的那一套,哭哭啼啼地去找方逸辰,怕也只會惹得他震怒,最后連皇后也一并處置了。
方瑾澤與沈月儀依舊回到普惠大師的別苑之中,兩人在月色中靜靜有著,日頭卻已經(jīng)從東方悄然升起,隱約有紅光印染了一小半天空。
沈月儀看著天邊那抹橙紅,輕輕說道:“傳說日與月本是一對戀人,卻因?yàn)楹谝拱滋旄魉酒渎殻K生不得相見。唯有不停追逐奔跑,才能在天色相接之時遙遙相望,滄海桑田,千萬年來不曾變過。”
若是平時,方瑾澤聽她這么說,定會笑她小女兒心思,悲春傷秋,可此時他也只是輕輕地將沈月儀擁入懷中:“若我是那輪紅日,無論是什么,也阻止不了我奔向所愛之人。”
“有吧,回去再睡一會兒。”方瑾澤將她打橫抱起,走進(jìn)院落,慎知與普惠大師都不知所蹤。
沈月儀嗔他一眼:“天都亮了還睡什么?皇上不是讓你及早出發(fā)去魔殿探查情況嗎?”
方瑾澤卻充耳不聞,自顧自地抱著她進(jìn)了屋:“急什么?先睡飽了再說!”
未來的路還很長,慢慢走。
方逸辰回宮之后,便獨(dú)自進(jìn)了芳華殿。
他出發(fā)之前便派人去宮中宣了旨,將皇后禁足,并且不許任何嬪妃去打擾他。
即使是太后,也知道他為了此事震怒,他首先是君王,其次才是兒子,太后也不敢在此時說些什么。
況且說來說去,方瑾天不過只是她眾多兒孫中的一個,當(dāng)時權(quán)衡利弊選了他來扶持,他自己不爭氣,走到了這樣的境地,沒有誰能夠救得了他。
況且往日里太后偏疼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yàn)樘渝木壒剩扇缃裉渝缫严阆駳專缶透粫贋榱怂セ实勰莾赫也煌纯炝恕?
方逸辰有太久沒有走進(jìn)這個地方了。
一踏進(jìn)芳華殿,看見院中碧璽池里搖曳的睡蓮,走過池上的拱橋,明明已經(jīng)到了快要到秋日,這芳華殿中的海棠卻還是開得極好,像是永生永世都不會枯萎一般。
可是那個他記憶之中的如海棠花一般的女子,卻永遠(yuǎn)地消失在了天地間,連他的夢,都不曾入過。
王公公跟在方逸辰身后,寂靜無聲地陪著他,宛若一個影子。
方逸辰伸手推開正殿的大門,一切陳設(shè)如舊,沉香案上還點(diǎn)著檀香,升起絲絲縷縷的煙霧。
方逸辰坐在案邊,那些塵封已久的記憶剎那間席卷了他,猶如開閘的洪水,將他那顆本以為早就麻木的心撞得生疼。
他的手撫過那柄沉水香,那是她最愛的味道。案上一塵不染,仿佛她從未離開過。
王公公洞察方逸辰的心思,輕生解釋道:“厲王殿下吩咐過,芳華殿日日灑掃,不曾懈怠。”
厲王,瑾澤。
她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