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啊,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葉欽又去拉他另一只手,發現異樣,注意力登時轉移,不管不顧地傾身去他背后抓,摸到厚厚的紗布,趕緊收斂力氣:“你手怎么了?上次的傷不是已經好了嗎?”
程非池往后收了下胳膊,輕巧地躲開了。
葉欽對他這持續的冷漠抗拒十分不滿,不禁有些煩躁:“你到底怎么了啊,什么氣你打我罵我啊,有必要不讓我碰,還說什么分手嗎?”
在他眼里,“分手”兩個字可以跟賭氣劃等號,就跟他拉黑電話號碼、不回微信是同一性質,通過這種方法來宣泄自己的不滿,效果等同于說一句“以后別這樣了”。
可程非池這里的“分手”顯然沒有那么多彎彎道道。他只沉默幾秒,說:“就當是你甩了我。”
葉欽懵了一會兒便想起來了,那天晚上在會所,他好像說過春節之后就把程非池甩掉的話。
“那是隨便說說的,” 葉欽更加煩躁,他氣程非池不該聽的話亂聽,還記在心上,“微信上不是給你解釋了嗎,你還真往心里去啊?”
他期待程非池說“不”,期待聽到“我沒這么小氣”的反駁,可是沒有,程非池對他的話完全沒反應,用沉默代替回答。
葉欽最怕他閉口不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靜模樣,察覺自己的狀態跟他完全相反,頓時方寸大亂,惱羞成怒地抬手推了他一下:“你到底要干嘛?”
程非池后退兩步,在原地站定,便沒有再上前哪怕一寸的意思。嘴上依舊重復那三個字:“分手吧。”
葉欽明白了,他在說真的。這次約見面也是為了當面說清楚,從打開門先把鑰匙遞過來這個舉動就表露無遺,他親手在兩人中間拉開一條界限,不越過去,也不讓自己再觸碰靠近。
好一個充滿責任心的人,一個短信一通電話就能解決的事,他還在百忙之中抽空跑來親自畫上句號,這就叫做善始善終嗎?
后槽牙不自覺咬緊,滿心的期待盡數轉化為憤怒。葉欽只覺得自己被耍了,臉頰火辣辣地燒,他腦中亂作一團,僅剩的一點忍耐和理智也消失不見了,他把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用力摘下來:“那這個是不是要收回?”
程非池調轉視線,看了一眼他舉著的戒指,道:“已經送給你了,隨你處置。”
此刻他的平靜只能令葉欽更加怒火中燒。葉欽二話不說把那戒指重重摔到他身上,程非池沒接,任由那戒指掉在地上又高高彈起,發出一連串刺耳響聲,最后咕嚕咕嚕不知滾去了哪里。
“要分手你就拿走。”葉欽梗著脖子看程非池,眼睛瞪得滾圓,像要跟他比誰更心狠似的,“你的破東西我才不稀罕。”
說著便退回屋里,砰地甩上門。
葉欽氣壞了,在沙發上坐了半天都沒能平復呼吸。
廚房里的水壺咔噠一聲自動斷電,熱水燒好了,他看著自己剛收拾干凈的屋子,還有并排擺在桌上的茶杯,更是怒不可遏。
氣完了便是委屈,先前發生那么多事,兩人至多鬧幾天別扭,這次不就說了幾句玩笑話么,程非池至于拿分手出來嚇唬他?
雖然程非池說話做事穩重靠譜,但葉欽還是覺得他在用分手嚇唬自己,想要自己以后聽話一點,不要再亂發脾氣。
想來也是,怎么可能真的要分手呢?他對我這么好,他還說過不會騙我,說過會跟我上同一所大學。
他不會騙我的。
葉欽給自己灌了顆定心丸,接著不可避免地進入反思流程,仔細回想自己做了些什么,把程非池氣得連分手兩個字都說出來了。
在朋友面前高高在上地表達對程非池的不屑,把他送的戒指扔掉,雖然后來又撿回來了,程非池當時在門口聽到看到,肯定不太好受。
葉欽獨慣了,難得推己及人一回,覺得這事要放在自己身上,應該會更生氣,氣到把程非池的電話拉黑一個星期的程度,還要他親口說對不起,一百遍都不為過,然后要他單膝下跪,求自己把戒指戴回去。
況且那戒指還是程非池辛苦打工掙來的,手上的傷到現在還沒好透。
心里開始發虛,葉欽給自己倒了杯熱水,沒人在邊上提醒,他一口燙到舌頭,倒抽著氣跑到房間里找藥箱。
藥箱沒找到,先看到桌上擺著的玻璃罐。
是他送給程非池的生日禮物,雖然疊星星花了些時間,可這東西在他眼里并不值錢。當時搬到這里暫住時,程非池很少的行李中這個罐子就占去不少位置,葉欽還有些不懂他把這東西帶在身邊的意義。
后來經過一個月的朝夕相處,他才慢慢體會到,程非池是真的很在意這件禮物,每次打掃屋子都會順便把這玻璃罐擦得锃亮,陽光照在上面能折射出絢爛的光。
有一回葉欽躺在床上看他擦罐子,嫌棄道:“這破玩意兒造型也太丑了,學校門口小賣部果然沒好貨。上回我在時代廣場禮品店里看到一個藍寶石的,里頭自帶做好的星星,可漂亮了,買回來把這個換掉,擺在屋里也好看。”
程非池當時是什么反應呢?
他搖搖頭,笑著說:“我就要這個。”
如今,這個在葉欽眼里既不值錢又破爛的玻璃罐子依舊光可鑒人,里頭卻只剩一顆星星了,其他的都被拆開,整齊地堆放在桌子一角。
葉欽呆呆看著,手伸過去的時候還遲疑了一下。把那堆紙條拿在手上的時候,才發現曾經看上去很大一捧的星星,原來只有這么少,這么輕。
他一張張翻看,上面寫著同樣一句話——做我男朋友好不好?
都是他親手寫的,寫的時候要么在課上混時間,要么在家里打瞌睡,沒有一句是走心的。可是后來,程非池拿著其中一張找到他,珍而重之地塞回他手心里,對他說:“好。”
葉欽知道留在罐子里沒有被拆開的那顆寫著什么了。
他的手無端地發軟,罐子都拿不穩,抖抖索索中,看見瓶底的星星一角沾了古怪的顏色,打開燈倒出來看,暗紅色的,摳不掉,是血漬。
瞳孔倏地收緊,心臟像被狠狠攥了一下,葉欽放下東西,扭頭向客廳跑去。
樓道里的聲控燈因為他劇烈的動作應聲而亮,可是外面比里面更加安靜,目所能及的除了緊閉的樓道安全窗、顯示電梯停在1樓的液晶屏,其他什么沒有。
葉欽慌了神,門也不關就追了出去。
一分鐘前,他還一點都不著急。他以為程非池會像從前那樣站在門口等他消氣,他以為一開門就能撲到那個溫暖的懷抱里,想抱多久,想停留多久都可以。
等待電梯下降的時候,他還是懷揣著希望的。他認為程非池一定沒有走遠,從前在雨中兩個小時都等了,被他趕出去都等了,沒道理十幾分鐘等不住。
電梯門一開,葉欽就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沿著小路往小區門口的方向跑。
冬日的夜里沒人在樓下閑逛,整條路只剩下幾盞孤零零的路燈,將幽暗死寂的光投在地面上。
即便這樣,葉欽還是覺得程非池就在前面,扯開嗓子喊他的名字,邊跑邊摸口袋里的手機,想給程非池打電話讓他別走,讓他等等自己。
顧著看手機沒注意腳下,步子邁得太急,左腳踩了右腳的鞋帶,身體重心前傾,猛地摔趴在地,膝蓋和手掌重重磕在水泥路面上,和脫手飛出去的手機同時發出悶重的聲響。
痛感從四肢直竄腦門,怕疼如葉欽幾乎立刻飚出眼淚。他咬牙站起來,用手背胡亂抹了一下即將溢出眼眶的淚,生怕被擋了視線。
他仰起頭沖前面喊:“程非池,你給我站住!”
回應他的只有呼嘯而過的風聲。
拖著摔麻木了的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嘴唇被寒風吹得發白,細看還在隨著呼吸簌簌發顫。
“哥哥……”葉欽對著空氣喚了一聲,怕程非池聽不見,拔高音量又喊了一聲,“你在哪兒啊,哥哥。”
聲音像含了砂礫,斷續而沙啞,哽咽到說不出別的話。
而那個幫他系鞋帶,笑著對他說“有我在”的人,再也沒有折返回來看他一眼。
晚上九點多,周封從電梯里走出來,抬頭看見門口的一團黑影,嚇得差點把手上的東西扔地上。
走近了發現是葉欽蹲在那兒,大松一口氣:“阿欽你給學霸過生日也不用這樣吧,這不是驚喜是驚嚇了好嗎?”
他把一只手上的東西騰到另一只手上,去扶葉欽:“快快快把門打開,先進去再說。”
葉欽賴著不動,好半天才說:“沒帶鑰匙。”
“……我去。”周封無語,只好把手上的東西放下,跟他一塊兒蹲著,“學霸有鑰匙吧?我好人做到底,把你倆送入洞房再走。”
蹲了一會兒,見葉欽不跟他說話,連感謝他大晚上東奔西跑幫他買東西的意思都沒有,頓覺無趣,扒拉著地上擺著的兩個紙袋看:“這蛋糕可是現做的,我親眼看師傅塞了滿滿的水果和巧克力……戒指是在城東的商場買的,時代廣場那家居然斷貨了你敢信?可能因為后天情人節了,嚇得我趕緊給圓圓也……你干嘛去?”
葉欽不知想起什么,突然站了起來,打開手機電筒,躬身在樓道里到處找什么東西。周封湊上來想幫他,問他找什么,他也不說,只顧自己找。
所幸樓道地面平滑,在靠窗的角落里找到那枚戒指,葉欽放在手心里吹了吹,然后去拿新買的戒指。
“欸?這只戒指是那只戒指?不是已經扔掉了嗎?”
葉欽沒理會周封的疑問,把放在地上的袋子里的小盒子拿出來,小心地打開,里面是同款戒指,寬版,也是一顆鉆。
葉欽想把自己的戒指和新買的放在一起,戒指盒的卡口太小,沒法并排放兩個,他硬塞了幾次都沒成功。
周封看不下去:“哎呀這是放一個戒指的盒子啊,要收起來的話把你那枚的盒子找出來啊。”
葉欽想了想,說:“找不到了。”
程非池送給他的那枚戒指的盒子,第二天就被他當垃圾扔了。戴上這戒指,他就沒想過再摘下來,他還想著等過了零點,就把新買的同款戒指拿出來,程非池戴上了肯定也不會再舍得摘下。
就像他以為程非池會永遠守著他,只要回頭就能看到他一樣。
葉欽終究是放棄了,他把戒指盒蓋上,放回紙袋里,左手緊緊握拳,把自己的那枚捏在手心,和那顆沾了血的星星一起。
開學那天,首都的天氣出現回溫的趨勢,站在操場上,迎面吹來的風也有了一絲暖意。
開學典禮剛散,葉欽就去辦公室找高三(1)班的班主任。
“程非池啊?他的學籍已經遷走啦,去哪里我就不清楚了,總之不是C大了。”
葉欽不太敢確定地問:“C大?”
“是啊。”老師也一臉不解,“A大給他發邀請他不去,非要上什么C大,怎么勸都不聽,申請表都寫好啦,我這里還有一份留底呢,得趕緊拿出來銷毀掉。”
說著拉開抽屜低頭翻找,邊找邊說:“他這么好的成績,履歷也漂亮,哪怕上C大最好的專業都太浪費,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幸好后來又想通了,應該是家里人出面了吧。”
拿著廢棄的申請表從辦公室出來,葉欽口袋里的手機響了,沒存姓名的陌生號碼,他匆匆掃了一眼便接了起來。
電話里的人告訴他已經查到程非池剛剛辦了護照和去美國的留學簽證,航班就在今天。葉欽時間都沒顧上看,拔腿就跑。
他今天沒開車,在學校門口打了一輛車,一路催司機快一點再快一點,險些把脾氣不好的司機大叔惹毛。
到機場才想起自己不知道航班號,忙又打電話給私家偵探,那頭說:“今天上午已經飛走了,出境之后的行蹤,我們這里就鞭長莫及了。”
葉欽剛才還閃著光的眼睛瞬間黯淡下來。他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里站了一會兒,聽見電話那頭的人說到結賬,才頹然地回過神,問對方要卡號。
網絡銀行到賬迅速,那邊見客人爽快,發來短信說免費贈送幾條先前查了一半的消息。
葉欽將那條信息來回讀了三遍,最后將目光集中在“程非池的生父或另有其人”這一句上,看著看著,嗓子里溢出一聲突兀的笑。
展開一直捏在手上的那張紙,視線直接往下滑,落在申請人一欄,程非池的簽名橫平豎直,蒼勁有力,昭示著那時的他有多么堅定,哪怕要申請的是與他自身水平相去甚遠的學校,哪怕這樣做的后果是所有努力全都白費,他也沒有絲毫的猶豫。
因為他答應過一個人,要跟他念同一所大學。
耳邊人聲嘈雜,前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便是入站安檢口。
每分每秒都有人離開這片土地,有人短暫告別,有人歸期未定,有人依依不舍地哭泣,也有人面帶微笑祝福。在這往來不息的人群中,只有葉欽一個格格不入,連擺一個正常的表情融入其中都做不到。
白紙黑字在眼前漸漸變得不清晰,一顆豆大的眼淚落在紙上,洇開墨跡,將“池”字的三點水暈成模糊黏連的一片。
是啊,他名叫非池,他本就不該被困在這里,不該被困在自己身邊。
可是人才剛剛離開,他已經開始想念了。
葉欽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念“對不起”,他想和他一樣善良豁達,沉穩鎮定,像個大人一樣笑著祝他前程似錦。可這想念剜心蝕骨,仿佛鉆進骨髓最深處,“程非池”三個字輕輕滑過腦海,都讓他疼得不能自已。
人人都知道葉家小少爺最愛惜面子,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肯低人一頭。他怕被人看到,用紙擋住臉,又用手蓋住眼睛,可還是有淚從指縫間不斷溢出,順著手背滑進袖口,不一會兒便凍結成冰,再多有溫度的淚水都無法將它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