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莊子這件事對陸秋堂而言,不過小事一樁,到了田頭,那牙儈估過價之后,他利落地點了頭,并立時叫何文慶隨著那主管田地戶籍的主薄去衙門辦契子。
待這些人走后,他一刻不停說起姜薇之前提過的事來。
雖他之前說要考量,其實心里清楚,就沖著姜薇一上來拋出的那直擊核心的一問,這事兒他十有八九得接。
更何況,他雖說為了顧全大局麻溜出京了,到底心里不忿啊。憑什么他明明是給蔡高和薛京那個兩個老東西擋禍,偏偏還得受他們的奚落嘲諷,叫他們看自己惶惶如喪家之犬?
再者,他雖不愁回京,甚至買下這個莊子,就是為了避免圣上想起他,立時招他回京,但在那兩個老東西圍追堵截之下,想要輕松風光的回京,也必得費一番心思。
可這個心思,陸秋堂還真不想費,費了不等于叫人看了他的笑話么?
可巧就有姜薇說的這個思路。
這在陸秋堂看來,就是出其不意。而他要的就是這個出其不意風風光光的回京。
要的就是那股子,你們看老子不順眼,卻偏偏拿老子沒法子的爽氣勁兒!
而且寶豐縣乃是小縣,并沒有許多人命輯盜之事,勸農(nóng)桑又是一縣正堂最重要的職責,他不忙這個,又去忙什么呢?
他帶著點點被算計的氣憤,哼了姜薇一鼻子,想要說一說這件事接下來怎么辦。
對于姜薇而言,能攀扯著他接了這個事兒,已然夠麻煩人家了,這些瑣事再叫他去操心,自是有些過意不去。
便提議,自己這邊先寫一份計劃書之類的東西,把各人的分工、幾方人馬,哪些人干什么事,都需要怎么做,一一寫清楚,到時候,若是不合適,大家再議。
省得把陸秋堂從頭攀扯到尾。
陸秋堂自是知道這樣更好,又稀奇姜薇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是怎么想到的。
姜薇就笑:“不外想把不太好的處境變得更好一些,進而多想了一些罷了!
陸秋堂見她并不自哀自怨,反而一派坦然鎮(zhèn)定,自是又高看一眼。又知她說話做事周全穩(wěn)重,便也沒再說下去。
事兒已辦完了,也該回衙門了,那頭雖說他差不多已理順了,到底還有許多瑣事要做。
陸昭卻在此時道:“父親先回,兒子這幾日便留在莊子里,將姜姑娘所繪的手稿斟酌一番,若有不明之處,也好就近相詢!
正好陸曉也不想回。
母親、二哥和小妹都不在,他們來時也沒帶相熟的家仆,后衙只有前任縣令留下的幾個本地老仆,一個認得的人沒有,又不能出門,也沒什么趣味兒。
立馬跟上道:“爹,我也要留在莊子里!
轉眼就成了孤家寡人的陸秋堂:“……”
臉僵了片刻,說陸曉道:“莊子里沒吃沒喝的,你們留在這里做什么?”
陸曉就立時偏頭看向姜薇。
與公事上來說,陸家大公子留在莊子里當然更近便。
姜薇便笑道:“大人若放心,陸曉妹妹也不嫌棄,不若住在我那里。至于陸公子,我們這頭先送飯就是了。”
陸曉立時高興起來:“對啊,爹,丁香姐姐做的飯好吃著呢,不比府里的廚子差!”
姜薇好笑地斜了她一眼,才剛還防賊似的防她呢,一轉眼,她的丫頭就能當姐姐了。
陸秋堂沒奈何地瞪了長女一刻,終還是擺了擺手。
陸曉立時拉著姜薇就跑。
目送兩人走遠,陸秋堂轉頭看向他這叫人頭痛的長子:“昭兒呀,你要留下,是不是還因為昨兒的事兒?”
兒子瞧這姜家丫頭他當然看見了,也自知不是年少慕艾的那種瞧,若真是如此的話,家里那母老虎,他不敢說,單就他自己來說,怕不得要敲鑼打鼓的慶幸嘍!
兒子總算不會走他老子的那條老路了,而他也總算能抱上孫子了。
可惜……
陸昭穩(wěn)穩(wěn)搖頭:“并不是!
陸秋堂瞪眼:“甭睜眼說瞎話糊弄你老子!”
陸昭再次穩(wěn)穩(wěn)地笑:“兒子并沒有。”
陸秋堂狐疑:“真不是?”
陸昭穩(wěn)穩(wěn)點頭。
陸秋堂沒得法子,只好又拉著兒子叮嚀了好一大通,不想了不管了等語,這才心事重重地離去。
目送他走遠,陸昭迎著半午愈發(fā)融暖的春陽,眼望著大片的田野,沿小橋往對面莊子而去。
有件事,他一直沒和外人說。
那些出現(xiàn)在他腦海中的片斷,其實可以分為兩類。
一類是那些冷不丁出現(xiàn),卻過后又想不來的。
一類,卻是如昨日見到那片白色的袍角一般,由特定的事,特定的人觸發(fā),進而浮現(xiàn)出來。
第一次遇到此類的情況,是在他七歲那年見到魏國公魏老爺子時,當時也是只覺有股子莫名的熟悉,過后沒多久,腦海便浮現(xiàn)一些片斷,隨著日子的推進,那些片斷越來越多。
但都是零碎不連貫的。
有他與魏老公爺在軍營前小坐,又有二人縱馬相會,相視一笑,亦或者只是朔風獵獵中招展的一面旗幟,上書大大的陸字。
第二次遇到此類的情況,是在他十五歲那年游歷到禪枯寺。
昨日算是第三次。
而今日……
他舉目朝河中央看去,淺淺一條細水邊,幾個小兒女正在那里嬉鬧,陸曉被不小心跌到淺水里,濕了半邊衣裳的鐵柱的狼狽樣逗得哈哈大笑。
在她邊上,站著一個穿著一件暗紅衣裳素青裙兒的女孩子,似乎也在靜立淺笑。
陸昭移開視線,看向前方,接著緩步而行。
今日算是第四次。
希望也如前幾那次那般,腦海中也很快能夠浮現(xiàn),有關她,與那個李回的片斷。
這些事,不止對姜薇來說是困擾,與他而言也是。
姜薇耐著性子陪著陸曉在水邊玩鬧了一會兒,交待跟過來的朱媽媽留心看著她,別跌到水里了,便踩著淺水處的高崗過了河,往對面的河岸上走去。
她挑好的地,就是臨著河灘這一塊,正對著自己的院子,進進出出的抬眼就能看見,十分近便。
上了河岸,她沿著田邊的雜草叢往北走,邊打量莊稼的長勢邊思索今兒遇到的事。
從眼下所知的訊息來看,陸家長子應該也是重生者,只不過他重生得比較迷糊。不然他應該和姜六一樣,對她和李回,是認得,而不只是熟悉。
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陸家大公子所提到的那些人的失蹤。
如果那些人,如她猜的那般,也是穿越者的話,那豈不是說,這個小世界,就跟下餃子似的,下來過許多穿越者?
理論上當然沒問題,可只要一想,一下子這么多“天外來客”涌到這個世界,她就又覺得十分扯淡。
一時間,她曾經(jīng)思量過的那些“紊亂”“排斥”“氣機”“氣運”之類的詞兒,在她腦海中交替浮現(xiàn),直到走到莊子最北端那一片更荒蕪的沙灘地那里,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腦子反而更亂了。
她憤憤轉身往回走,身子才剛一動,眼角斜見草叢里一個黑呼呼的東西,直直向她撲來,以為是老鼠的姜薇嚇了一跳,下意識一腳踢過去,卻踢了個空。
眼前不但什么都沒有,四邊的草叢中也不見動靜。
難道是昨兒太興奮,今兒又太累,眼花了?
姜薇抓著后腦,又不甘地掃了一圈子,還是沒什么發(fā)現(xiàn),便又抬腳往前走。
才剛走到中間,遠遠便見周二家的莊子后頭,大片的打麥場邊上,站著一個青色的身影,見自己看過去,他也遙遙看過來一眼。
是在等她嗎?
姜薇心里疑惑著,款步走過去,打了聲招呼。
陸昭微微頜首算作回應,而后,默了一默,緩緩道:“或許,姜姑娘是個例外。”
姜薇懵了一懵,才明白過來,他指的是之前失蹤的那些人。
這話聽著像是安慰。
是覺得那話嚇著自己了,特意過來解釋的嗎?
正好她也想問問這件事,就疑惑地“嗯”了一聲。
他大概不慣和陌生人打交道,更不慣和陌生的女孩子打交道,聞言并不看她,而是眼望著面前大片的田野,緩緩道:“之前陸某所說的那種情形,只在陽山、坎州、肅州以及并州、云州這五地出現(xiàn)過,而這五地,正是圣慈高皇后于夢中得到神諭之地!
姜薇略微有點明白了。
假如她之前猜測的是正確的。
那么就是說,系統(tǒng)肯定把那些圣慈高皇后曾經(jīng)扭轉戰(zhàn)局的地方的百姓氣運做為獎賞,給了圣慈高皇后,那么會不會是因為這樣,才導致了這些地方的天道壁壘薄弱,因此,這才出現(xiàn)了,那么多疑似重生、穿越的案例。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天道壁壘”這種東西的話。
“那漳州……”她問。
“她并未在此地停留過!
“哦!苯迸读艘宦,卻并沒有因此而松一口氣。
總歸還是因這件事太過玄乎了唄。
再有就是,她沒有在漳州出現(xiàn)過,她還是來了,她果然是個例外,或者叫意外。
姜薇想再問問那十幾個人的情形,然而陸昭看樣子,并不想多說,只又疑似寬慰,說了一句“不日應該會有結果”,便先行離去了。
行吧,幾日她還是能等的,那就等吧。
姜薇也沒多留,沿著河岸下到河中央,看鐵柱幾個拿籮筐兜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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