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聲音落地片刻,車簾挑起,車內人的形容顯露出來。
這是一個介與青年與少年之前的男子,十八九歲的年紀。
他身形秀挺,素袍著身,通身素凈無一點綴,修長潤白的手中握著一卷發(fā)黃的書卷,身姿閑適地靠在車廂壁上。此時三月天氣,道邊的楊樹上,鮮嫩翠綠的葉片,將光線遮擋,車廂之中光線已不然不甚明亮,然他面如玉,眉如羽,眼似星,烏發(fā)如墨如瀑,鮮明得好似一副工筆細描的畫,叫人一眼看在心里。
他看得小廝一眼,言簡意駭吐出一個字:“說。”
一不小心被自家少爺晃了眼的圓臉小廝飛快道:“這是漳州府姜家的莊子,才剛那個除草鏟,說是姜家五姑娘從一個古書里瞧來的……”
話剛此處便被打斷了:“是何書名?”
圓臉小廝就卡了殼,他哪知道什么書名啊,當時他倒是想問來著,可再轉念一想,那就是幾個莊稼漢,問了他們也未必知道,誰搗鼓個東西,還特特地給外人說書名么?
可見自家少爺在意,他猶豫了一瞬,作勢往回走:“少爺,要不,我再去問問?”
可是問,料也問不出來。真想知道的話,必得找那個姜五姑娘。可為這事兒值當么?
他們本來就是路過,因少爺見那除草鏟稀奇,這才停了車。再者說,自家和姜家還因為一件陳年舊事,頗有些不對付。
這圓臉小廝到現(xiàn)在還迷糊著呢,那個除草鏟除了好用一點之外,也沒什么特別的呀,為什么自家少爺這么在意?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自家少爺?shù)年P注點一向奇特。這些年跟著他外出游歷,圓臉小廝對此也算深有體會,這么一想,又覺此時少爺?shù)男袕接植荒敲垂之愅回A恕?br>
青年斟酌片刻,微微搖頭:“不必了。”
圓臉小廝就大舒了一口氣,忙把從短工們嘴里打聽來的,關于李回的事兒,詳詳細細說了一遍。包括短工們提到的秦掌柜帶人給李回尋差事的那檔子事。
青年蹙眉聽完,片刻沒停,放下車簾吩咐道:“回白石鎮(zhèn)。”
圓臉小廝頓時垮了臉,一臉幽怨地看著打晃的車簾。少爺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就算要上心,也該上心那個姜五姑娘吧?畢竟你是因為她搗鼓的除草鏟才停車的。
怎么偏偏放著這個該上心的不上心,卻那對那個,看起來也沒什么特別之處的鄉(xiāng)下小子這么上心呢?
你這么視姑娘家如無物,什么時候才能娶著媳婦兒啊!
圓臉小廝一臉哀怨轉頭去看長臉小廝,準備和同伴來個相視苦笑,那長臉小廝看也不看他,得了自家少爺?shù)姆愿溃r跳上車,掉轉車頭就要往回走。
圓臉小廝頓時沒輒了,去就去吧,反正少爺就是外出游歷來著,也沒什么正事兒。他郁郁跳上車,一行人又得得往白石鎮(zhèn)奔去。
姜薇對這些事自然不知,丁香兩人走后,她站在原地和韓林家的扯了一會子閑話,就把注意力放到河東岸的莊子上頭。
初來的時候,她還以為這邊的莊子和姜家的莊子一樣,只是為了省頭遍人工,這才沒動靜。可眼下姜家這邊的莊子已忙得熱火朝天的,二遍草差不多完工了,對面的莊子還是靜悄悄的。不但沒短工做活,就連管事的人也不見進出一個。
韓林家的幾個正在那里商量著,因姜薇一行的到來,而被耽擱的燒香還愿的事兒。
聽見她問,朝對面望了一眼,重重嗨了一聲道:“他家啊,就甭提了,這個周二,是個比李回他爹娘更無賴狠心的狗東西。”
李回他爹娘,那是鄉(xiāng)里頭不要臉不要皮的無賴。這個周二那是陰毒,一肚子壞水的無賴。
這周家,先前倒不是什么有家底子的人家,就是周老爺是個肯吃苦的,運道也好。苦心經營了大半輩子,在縣城開了一間綢緞鋪子,又買下了這處田莊。
當然了,人家可不像姜大老爺,財大氣粗的,一把拿出幾萬兩買莊子,人家當年買的時候,就是按荒地的價兒買的。
說到兒,韓林家的忍不住氣憤地加了一句:“這也不知道府里是怎么想的,咱們這處田莊,當年就是叫劉家大老爺給騙著買來的。聽人說,當年這邊因這條老河道老發(fā)水,沖積了一大片子荒灘地,這寶豐縣城里就有一路人,專程把這樣的地給買來,稍稍收拾了,與人家合力作局,騙外頭那些不明就里的人買。可旁人不明就里,我不信那劉家大老爺也不明就里。他這是專程騙大老爺,好從中吃油水!當初咱們這是按一畝十三兩的良田買的,可實則,這地一畝三兩銀子就算多了。”
劉大老爺和人家合伙從姜府一把騙走兩萬兩銀子,老太太居然還興出和劉家結親的心思。
姜薇就默了默,這檔子破事兒,咋還沒過去呢。
不在意地擺手道:“大約是想著什么鍋配什么蓋兒唄。”
說得韓林家的一笑,上下打量她一番,又笑:“如今你這個蓋兒,可不是什么破爛鍋都配得起的。”
喲~~姜薇挑眉,這還沒怎么著呢,就把自己看這么高。
她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朝著韓林家的施了一禮:“多謝大娘抬舉。”
韓林家的叫她逗笑了,忍不住動了動爪子,又接著說起了周家。
周老爺子的為人倒不錯,當年他在的時候,周家的綢緞鋪子還是挺紅火的,整個寶豐縣除了姜府東府三少奶奶的娘家杜家的鋪子,便數(shù)著他家的了。
可是好景不長,周老爺子一病去了。臨終前,把這鋪子一分為二,分給兩個兒子。莊子也一樣,以進莊的土路為界,也是一家半兒。
一開始也還好,兄弟倆各自經營的各自的,又是好景不長,周大也一病去了,只留下一個年方五歲的兒子。
家里沒了男人支撐,周二那嘴臉就一下子難看起來。先是誣陷長嫂偷人,緊接著就打著替兄長守家財?shù)拿x,強行把綢緞鋪子和莊子都并到自家。
自此過后,一文的利錢也不給周大媳婦。周大媳婦不依告到族里,可是族里的人早叫周二收買了。來只管來,聽只管聽,酒菜吃也只管吃,只是不說事兒。
后來周大媳婦就告到衙門。
“倒也還不錯,咱們縣原先那位縣太爺,并沒有推,當堂就把官司斷了,叫周二還周大媳婦鋪子和莊子,再還他這么些年替周大一家管鋪子和莊子所得的利錢。”
可是周二自得了鋪子和莊子,根本不好好經營,天天圖大的,往府城跑,跑了沒幾遭叫人給勾得,天天只知道吃喝玩樂,家財沒幾年就叫他給耗空了。
縣令大老爺斷歸斷,可他沒銀子還。那鋪子也早叫他轉手賣出去了,莊子倒還在他手里,可他擺明了想賴帳,有人想買這莊子,他就往海里要價兒。
韓林家的說到這兒就道:“本來聽說周大媳婦還要再告官,可是不巧,咱們縣這位好不容易盼來的青天大老爺,去年冬上突發(fā)心悸死了。眼下衙門根本沒人主事兒。那個周二呢,手頭早沒錢了,去年這地,聽說還是他東拼西湊弄來的銀子耕種上的,眼下怕不是,又往府城快活去了,單等著老天爺把滿地的莊稼給他長好了,好來收錢呢。”
姜薇只所以問這個,一個是奇怪,二來嘛,她才剛細細打量了,對面這莊子的面積也不小,如果她有銀子,對面這主家也無心經營的話,她正正好買來,和姜家的莊子做個鄰居,這樣一來,也能借借姜家的勢,擋一擋那些有可能出現(xiàn)的麻煩。
哪知道,這里頭還有這一番隱情。
又好奇:“這莊子不是一家一半兒么,怎么周大媳婦也不管,或者干脆賣了?”若周大媳婦肯賣的話,她也能借機買上幾十畝地。
韓林家的就嘆道:“說是一家一半兒不錯,地契也在周大媳婦手里,可她敢賣,縣城里的人也得敢買啊。沒點勢的人家,買了就凈等著周二那個不要臉的鬧吧!有點勢的人家,就像咱們東府的三少奶奶的娘家杜家,人家哪看得上這樣的莊子?那邊的地力也不比咱們這里好多少!”
姜薇心說,她看得上。可惜,她沒銀子,便是周大媳婦那一塊地能賣,人家指定也要一把手賣,哪會三五十畝的拆著賣。
對面的莊子即使是沒有姜家的大,也得有姜家的一半兒大。一半就是五百畝,當年三兩銀子一畝的地,養(yǎng)了這么些年,一畝少說也得值五兩銀,這就是二千五百兩。
她現(xiàn)在還是別做這個夢了吧。
姜薇一嘆,把這件事給拋到一邊,正要韓林家的回去,就見韓林和黑三兩個興頭頭的大踏步過來了。
他們兩個是上午得了姜薇那個流水線作業(yè)的主意之后,立時趕往鄰鎮(zhèn)大灣鎮(zhèn)上,回來的路上,正好在官道西側武老爺家那莊子口遇上到莊子里視察的武老爺。
這位武老爺乃是本地的鄉(xiāng)紳,他家旁的產業(yè)不多,就田地多,零零碎碎的加起來也有小千畝的地,算是只靠種田為生的土財主。因此待莊子又一般的人家用心,韓林這頭才剛打制出幾把除草鏟,他就聽說了。后來也是打官道那里過時,特意繞到田里來瞧,見那些短工們做起活來,果真能一以當三當五,自是心動。
為著這個,還曾去找趙鐵匠,因聽趙鐵匠說韓林這頭不許他往外賣,武老爺這才沒輒找到了韓林。
自家還沒正式往外賣這個鏟子,就有買主找上門了,韓林自是喜出望外,至于武老爺心疼銀子這事兒,韓林表示,只要給他算一筆人工帳,他指定立馬就不心疼了。
也果然,韓林這頭把人工帳一算,那武老爺心里一琢磨,雖然除草鏟一兩銀子一把,但是只投入一次,往后年年能用,但那人工卻是要年年付,因此心里立馬熱切起來,不但大手筆定了大小共一百把鏟子,還立時付了一百兩銀子。
韓林把這話說完,做賊似的四下看看,這才把一直跟抱娃子似的抱在懷里的那一百兩銀子,朝姜薇亮了亮,喜滋滋地笑:
“五姑娘你瞅,咱這頭一筆生意開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