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寺頂踏入鴻圖院,果真聽到兒子和陳嫣然的聲音。
明知仆人不可能欺騙他,可他心中終究是有些許的難以置信。
賈楓已經在化葉寺住了八年,唯有逢年過節才會回到紅樓一家團聚,就這,還是看在岳父大人的面子上!
他沒走幾步,陳嫣然就從正屋里走出來,手中抱著一厚摞佛經。
與賈寺頂施了一個萬福,她嘴唇微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嫣然給樓主請安?”
賈寺頂點點頭,與陳嫣然擦肩而過,慢步走向正屋。
實在可笑,不知不覺間,他的手心竟然捏了一把汗。
今天的太陽可真毒啊!
汗水沿著賈楓的額頭緩緩流下,他隨意用袖子一抹,繼而臂肘搭在桌子上。
桌子上放著一大摞佛經,收拾這些東西,著實費了他和陳嫣然不少氣力。
“這么快就回來了!”賈楓轉過頭,發現門檻外的是賈寺頂,臉色頓時由情轉陰,撇過頭不屑道:“是你?”
賈寺頂淡淡一笑,面孔祥和溫柔,緩緩道:“終于打算回來住了?”
賈楓猛地瞪向賈寺頂,質問道:“你不樂意?”
“哪里的話,根本就是樂不可支!”賈寺頂爽聲笑道。
年過半百的人,誰不喜享受天倫之樂。
從賈楓看到賈寺頂的第一眼開始,他就未曾邁前一步,就那般直聳聳地站在原地。
父立子坐,氣氛相當的不和諧,宛乎天宇毒辣的太陽,都需要加一個形容詞——相當的。
賈楓直起身子,走到西面墻壁樹立的書架旁邊,他呵呵一聲,“那恐怕要讓樓主失望了,我明天就走!
聽到此語,賈寺頂的臉龐立馬浮上一層陰霾,他連忙問,“你是要去殺吳宇?”
賈楓不了解父親,不代表賈寺頂不了解兒子。
眼眸向右一移,略略思考后,賈楓右手重重地捶在書架,金剛怒目道:“你派人監視我?”
“父親關心兒子而已!辟Z寺頂徐徐道。
“算了,懶得和你計較!辟Z楓擺擺手,竟是頗有些無奈。
于這個父親,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恨,還是愧疚,反正最后選擇了逃避,躲在化葉寺,看不見,就不去想。
血濃于水的確不是空話。
賈寺頂向前邁步,進入屋子后坐在賈楓之前坐的椅子上。他清楚,自己養的不是白眼狼。
如果是,賈寺頂現在絕對不可能進入這間屋子,更不可能坐在這把椅子上。
兒子他,只不過還沒有經歷太多太多的被逼無奈,以及身不由己。
“吳宇不是一劍就可以解決的人物,得鈍刀子殺人,”賈寺頂頓了頓,聲音沙啞道:“我只有一個兒子!
賈楓瞇緊雙眼,嘴角扯出個小弧,冷聲道:“現在和我說這些,不覺得有點晚嗎?強迫我去參加婚宴的時候,怎么不怕我殺了吳宇!”
賈寺頂搓搓雙手,抹去手心的汗珠,面龐露出憨憨傻傻的笑容,道:“那時候陳嫣然不是在我手上嗎?”
“樓主放心,我還算穩重,不會頭腦發熱到直接去找吳宇拼命!辟Z楓拿起書架里的一本佛經顛了顛,笑道:“他吳宇不是最擅長三十六計嗎,這次我就和他斗一斗,看看是誰陰溝里翻船!”
話至此間,那本佛經被他捏得死死的,拇指一撮,封皮便出現明顯的褶皺。
賈寺頂在那摞佛經中抽出一本,隨意翻開到某頁,道:“吳宇見過你!
“中州有人可以制作人皮面具!辟Z楓從書架里掏出一本又一本,貼著肚子摞起來。
注視佛經的明目,眼皮漸漸下沉,賈寺頂擔憂道:“那些終究是不入流,以吳宇的眼力見,未必就看不出來!”
賈楓回頭看向他,笑容玩味道:“說吧,你有什么辦法?”
“哈哈,真是父子連心!”賈寺頂撫額稱慶,等到兒子的表情陰森到極致的時候,才收斂笑意,解釋道:“千面郎君本是烽火林的家臣,當年因辦事不利,慘遭滅門。那次屠殺中,我耍了一招金蟬脫殼,救出了他的兒子。”
“呵,要救就救人一家,留他一個人活在這個孤獨的世界,樓主還真是無利不起早!”賈楓冷哼一聲,直勾勾地盯著賈寺頂,笑道:“哈哈,說多了,我就是想問一下,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雖然清楚從李云庭手下救人,艱難險阻數不勝數,可他還是這么說了。話音落下,他才意識到這言語有多么傷人。
覆水難收,大概就是這種情況。于賈寺頂,賈楓生出無窮無盡的愧疚。母親的死,到底是不是他的錯?
兒子的譏諷言語,賈寺頂絲毫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你是想去送死嗎?”差不多是一字一頓。
仿佛屋子里的空氣被冰凍了!
沉默……
“據我所知,這次暗殺會帶上陳嫣然吧?”賈寺頂閉眼呼氣,道:“你確定要陳嫣然跟你一起去送死?”
賈楓將取出的書放到桌面上,返回書架后背對賈寺頂,道:“千面郎君是吧,一會我去找他!”
賈寺頂道:“即便是這樣,陳嫣然跟你一起去,就百分百能活命?如果要我接受一個人,必然會深度調查他的身世背景,只要是跟其他三宗有一點淵源,且不說委托重任,甚至還會……”
“還會殺了他是嗎?”賈楓疑問式補充,字里行間透著一股鄙薄。
“憑空掉下來一個人,就已經很難解釋,更不要說兩個!”賈寺頂合上書本,端詳著封皮道:“吳宇是沒見過陳嫣然,可身邊突然出現個沉魚落雁的女子,還沒有來歷背景,俗話說紅顏禍水,如果是我……”
賈楓打斷了他的話,“殺殺殺,你就知道殺,我們兩個只有一個沒有來歷。”
賈寺頂疑聲問,“莫非你已經為自己安排了一個來歷?”
“其實也可以說沒有!辟Z楓呵呵一笑,“死亡塔臨海,出;ナ姓卟辉谏贁。我只需要等待一個時機,例如哪日海嘯、臺風、海霧。我走的船翻了,與船員們也失散了。我憑借一塊船板活了下來,然后被海水沖到岸邊,最主要的是我失去了記憶!
賈寺頂將佛經放回原處,問道:“一個失去記憶的人,為什么要投靠吳宇?”
“第一,要活下去,就必須勞動。第二,要過得好,有尊嚴,就需要金錢和權力。很明顯,在死亡塔,這兩樣只有吳宇能給。第三……”賈楓的視線在整個書架梭巡一周,找到并掏出他要的書后,轉過身用右手朝賈寺頂指了指書名。
“史記?”賈寺頂拖長尾音問。
賈楓低頭翻書,笑道:“若是能夠助吳宇一臂之力,奪得整個天下,必然揚名立萬,甚至是青史留名!”
他的目光,尖銳而冷靜,賈寺頂看到這樣的賈楓,竟會生出一種長江后浪推前浪之感,他笑道:“我還有一個問題,你的武功,可都是紅樓的招式!
“武功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使出的武功,也是活的。”賈楓冷笑一聲,只是不知為何他的笑帶著自嘲的意味。
的確,他的武功,是一次又一次的比武切磋,不停地總結經驗,最后揉雜而成。甚至他可以使出,天下人未曾見過的,也報不上名字的一百零八招。
一切都歸功于他的好兄弟——徐幼安。
況且賈楓已打定主意,殺掉吳宇,不用一招一式,全憑各自運籌帷幄。
那聲冷笑,笑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當初在紅豆軒罵四大宗主笑里藏刀,說到底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果然,世人皆知笑人,笑人不妨,笑到是處便難,到可以笑人時則更難。
隨后他又釋然一笑,因為掠奪才是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賈寺頂無比欣慰地問道:“我派些暗樁協助你吧!
一時間,賈寺頂心中慷慨激昂。兒子雖然年輕,但做起事來,已然是狡猾老辣,哪怕是一些老江湖,也比不上他。
現在的賈楓,已經能夠獨當一面,即便是自己出了什么意外,他也能夠接手紅樓這份家業。
賈楓淡淡道:“我還不想別人因為我的事而死,好意我心領了!
兒子心里還是有我這個父親的,賈寺頂心中想。雙手按在腿關節上,他直起身子哈哈一笑,“我相信你!
等到賈寺頂走到院子門口的時候,賈楓忽地說了一句,“借你吉言!”
這一聲,裹攜著混元,所以賈寺頂聽得真真切切,倏然,嘴角徜徉起無限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