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在御前伺候的德公公就到了御膳房,點名要求昨日的主廚去面圣,本想深藏功與名,無奈快嘴小廚云小九,張嘴就出賣了蘇雨鶯。
她看著德公公陰沉不悅的面色,頓覺山雨欲來風滿樓。
面見皇上,十歲入家境敗落淪為女婢,與他七年不復相見之后,她知道,這一日終究會來。
一路忐忑,十個手指頭玩了一遍,蘇雨鶯正考慮著要不要摳摳鼻屎解悶時,德公公扭頭來說,勤政殿到了。
她仰頭看見日頭下,那金碧輝煌的殿宇,突然就慫了。
八月的日頭,還帶了初秋的料峭,卻照的蘇雨鶯有些頭暈,眼前不自覺的的就生出了幻覺,那不是勤政殿,而是張著血盆大口,要一下將她吞沒的巨獸,她惶恐,卻沒膽子就這么離開。
好在德公公不一會兒就出來了,朝她擺擺手:“皇上正在同王爺敘舊,一時半會兒抽不出時間來見你,先回御膳房候著吧。”
蘇雨鶯從沒覺得,一個公公說話的聲音,竟能讓人如此的身心愉悅她微微欠了欠身子,便一蹦一跳的離開了。
剛走了幾步,便思索起德公公的話,王爺?哪個王爺?難道是…這個猜測剛浮上心頭,立刻被她否定,那個人正在廣袤的西北草原處駐守西蒙城,怎么可能會突然回云城。
這樣想著走著,不知不覺間竟走到了御花園,正直百花盛放的時節,她低頭穿過大片的花影,風一吹,花瓣輕飄飄的落在肩頭。
“蘇雨鶯~”身后有一人喚她。
那聲音,如風清月朗,讓人情愿就此沉醉不復醒。
那個人,似芝蘭玉樹,使多少云城少女魂牽夢縈。
清平王南墨笙,當今皇上的同父異母的弟弟,云城頭字號的如意郎君。
而此時,她卻連一絲回頭看他的愿望都沒有,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怯懦而卑微,她是如此的害怕看到他的眼睛,那雙如碧波深水般的眸子,就像是隔了千山萬水,揉碎了一世的浮萍,而她不愿見到的是,他眸中空蒙散去后留下的悲憫。
這一世,她蘇雨鶯可以忍受旁人口中落魄鳳凰不如雞的嘲諷,可以忍受宮中之人落井下石的暗中捉弄,唯獨不能忍受來旁人溫柔的憐憫。
假裝沒聽到呼喚,她繼續在花影中穿梭著,根本就看不出腳步曾因為這聲音頓了一頓。
“蘇雨鶯”
南墨笙又喚,這下再也沒法假裝下去,她轉過身低著頭行禮:”民女參見王爺。”
“抬起頭來。”
于是那張好看的面皮便映入了她的眼。
好奇怪,還是那樣清瘦白凈的模樣,絲毫看不出是能帶兵打仗的將軍,有些人天生盡得上天眷顧,連西北的風沙都折損不了半分。
“許久不見你可好?”
“好!御膳房別的不敢說,伙食是一頂一的好,每日皇上還沒吃,我們就能吃,連師父養的狗三個月都胖了四斤,更別說我了。”
“如果你愿意……”
“我愿意著呢,絕對心甘情愿的當一輩子御廚,鉆研各種美食佳肴,為我朝烹飪界獻一點綿薄之力。”
面對蘇雨鶯的搶白,南墨笙微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然后凝視著她,半晌不語。
而蘇雨鶯,于他那溫柔的滿是悲憫的眼神里,不由自主的憶起,那些支離破碎的過去。
她爹蘇青松原是當朝大司馬,作為家族嫡女,蘇雨鶯幼時便入宮陪伴太后。
也因此結識了當今的皇上和清平王,都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話可是一點都不假,當年的皇上就是運籌帷幄的高冷性子,而小他幾歲的王爺則因為一雙泛著風情的眼俘虜了萬千宮女的芳心。
被父親視為掌上明珠的她,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淪為草芥。十歲那年,秦子菁因一局圍棋開罪先皇,被冠以暗諷朝政,心懷不軌的罪名,慘遭貶謫,全家流放,唯她一人進宮為婢。
“蘇雨鶯,我可以帶你回宮。”南墨笙的清朗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回憶。
出宮,多么遙不可及的事情,她就像是一只被人捏在手里的小螞蟻,稍稍大意就是一死,這種幻想從不奢望。
“當廚子挺好,你看,我爹當年給我取這個名字,就是一種強大的暗示啊,暗示我以后像一只鶯鳥一樣自由。”
蘇雨鶯噎的王爺說不出話來,趁熱打鐵又來了一句:“御膳房事物繁忙,女婢不宜在外久留,先行告辭,愿王爺萬福金安。”
欠了欠身子,便逃也似的離開,倉促之間連禮都行錯了,這樣不給他面子,她心里其實是有幾分歉疚的,比起南墨璃,南墨笙對她已經是很夠意思了。
王爺未曾嫌棄蘇雨鶯淪為為女婢,也沒有因害怕與我接觸惹禍上身而刻意避嫌。
可她卻在曠日持久的被人擠兌的日子里,覺出了兩人的身份差別,思量許久,修書一封,斬斷了苦難日子里唯一的光明。一路上心事沉重,步履也匆忙,女人天生善于一心多用,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蘇雨鶯依然清晰的聽到了沿路小宮女的對話。
“據說皇上昨夜脾氣特別暴躁,一個人在勤政殿流了好幾個時辰的鼻血。”
“可不是嗎,陳太醫連夜被宣入宮…”
“皇后娘娘一大早就回了琉璃山尋找藥材了呢。”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八卦,而八卦一向是蘇雨鶯的心頭好。
她絲毫沒有將皇上的反常和那碗湯聯系起來,直到看見心急如焚守在御膳房門口等她回來的師父,他滿臉憂色的說,闖禍了。那位人人懼怕三分的帝王,正在里頭等著她。
幾乎是在同時,她聽到了自己肝兒顫的聲音。
她小心翼翼的推開門,還沒站穩,就聽一聲怒喝:“蘇雨鶯,好大的膽子,你可知罪?”
他的相貌并無多大變化,只是眉宇間更添三分凌厲,玄色的長袍繡了明黃的龍紋,氣勢逼人。
若是早些年,任何人用這種語氣同蘇雨鶯講話,她都是要梗著脖子頂回去的,可僅是不同往日,更何況,面前的這個人是一國之君。
她爹玩不過他爹,而她,更是怕他怕的要死。
這時候逞英雄比骨頭硬可不是一件聰明的事情,于是,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罪臣之女御膳房庖人親蘇雨鶯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