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影舒其實跟所有漢人一樣,對蒙古人懷有一種天然的切齒仇恨。自七月初明蒙開戰以來,她更是恨不得吃蒙古人的肉喝他們的血。但眼下,她得對這個人客客氣氣。
原因者何?
其一,脫脫不花跟也先名為君臣,實則仇人。大敵當前,敵人的敵人是朋友。
其二,此次蒙古入侵,始作俑者是也先,脫脫不花只是被逼無奈跟著湊熱鬧,主要攻擊對象還是海西女真。
僅這兩點,就足以說服張影舒暫時放下固有成見——當然,只是暫時。
“說吧!泵撁摬换ㄔ谒赃呑,揮手讓侍女退下。大敵當前,他也沒時間跟張影舒繞彎子。
張影舒環視四顧,確定再無別人后,開門見山說道:“我此行,只為殺也先。你放我走,我殺了他!
脫脫不花微有吃驚。他有想過她會開門見山,卻沒想到她會對自己這個蒙古人,開門見山到這地步。
不過,刺殺也先這話題畢竟太敏感。所以,他不說話,默默等她繼續往下說。
張影舒:“我知道你想問,這么機密的事,我為什么要對你說。”
脫脫不花看著她,不說話。
張影舒已經幾口吃完了牛肉,端起一碗馬奶酒,喝了幾口,說道:“老實說,我不想跟你說,但我還有時間浪費嗎?我爹在那邊!”
“你是張輔的女兒,你有錢,可以雇殺手。”脫脫不花終于說話了。
張影舒:“雇兇?雇誰?那么短的時間,對方又是那樣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人物。即使有錢能使鬼推磨,又有什么用。不等刺客靠近,就會被射成刺猬。”
脫脫不花:“別人做不成,憑什么你能做成?你或許模樣還不錯,但別的地方,我沒覺出來你有什么特殊!
張影舒盯著他,一字一句說道:“也先好色!”
脫脫不花倏地站起,盯著她面龐,眼睛一眨也不眨。張影舒微微抬頭,由得他盯。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凄涼一笑,雙目如水,帶一絲柔弱,脫脫不花微微一怔,那張俊美的臉,不自覺的紅了。
“我明白了!
脫脫不花轉過頭,人雖不看她,眼里卻盡是她的笑。按理說,以他的身份地位,想要什么樣的女人就可以擁有什么樣的女人?杀牒啡缢瑓s就是頂不住她那一笑——他尚且如此,遑論也先。
到時候,只要她用琵琶發梳在也先身上輕輕那么一劃……
張影舒低下頭:“離京之前,我給了自己三個選擇:第一,埋伏在土木堡周邊,用我的生命甚至清白,靠近也先,殺死他。第二,沿居庸關往北走,尋到皇帝,告訴他,土木危險,不可駐蹕。第三,說動家父上疏皇帝,速回京師,勿作逗留!
脫脫不花慢慢坐下,也低下了頭。
張影舒見他不說話,低聲問道:“你在聽嗎?”
脫脫不花又呆愣愣出了會神,才結結巴巴道:“我在聽……我……”
張影舒:“你就一點也不問我,為什么我只是一介女流,卻能猜到決戰場在土木堡?為什么我明明可以活著,卻還是要送死?”
脫脫不花搖了搖頭,他已經被她攪得心神混亂了。他在心里罵了一句“禍水”,強斂心神說道:“你有的是機會告訴我,不急在一時!
張影舒:“你錯了。我沒機會了,只要我進了也先大營,無論殺不殺得死也先,我都活不成了!闭f到這里,她忽然有些傷感,強忍著不讓淚珠掉下來。
脫脫不花點點頭,看著她紅唇微翹,有些把持不住。
“你不會死,因為我不能放你走!彼f道。
張影舒有些慌,也有些急:“你不希望也先死?你還想繼續做傀儡?”
脫脫不花搖了搖頭:“你激我也沒用。你刺殺成功便罷,一旦失敗,第一個受波及的就是我。因為你是從我這里離開的,因為你殺也先這件事,我獲益最大!闭f到這里,他表情漸漸冷酷,說出來的話卻很溫和,“我知道這對你很殘忍,但我也要為自己考慮。你要是愿意,你可以留下來做我的女人,我會對你很好。你要是不愿意……”他看著她,“你好像也沒得選。認命罷!
張影舒抬頭看著他,眼淚一滴滴落下,表情很痛苦。
如果也先不死,被她視為天神的父親就會死。不是馬革裹尸,不是為國捐軀,而是像只臭蟲,死得毫無價值,毫無尊嚴。
脫脫不花自來心硬,但在她的注視下,竟感覺有些內疚,扔下一句“沒用的”就走了。
他不會告訴他,“沒用的”三字背后,是何等殘忍的現實。
這是軍事機密。
八月十三,土木堡,深夜
狼山山腳茂密的叢林里,十六萬蒙古騎兵駐扎于此,一個個刀出鞘,馬上鞍,枕戈待旦。
距離蒙古兵數里路的地方,深沉的夜色下,十一萬明軍正在忙碌,挖溝壕,設陷阱,以不變應萬變。如果軍心穩固,敵愾同仇,外加有利地形,他們可以據守高處,直到援兵到來?墒牵麄兊乃幢磺袛嗔耍笄谘a給、前路后路悉數被切斷了。這支裝備精良,人才濟濟的部隊,在重重因素擠壓下,終于被擠成困獸了。
土木堡北郊,一名百戶啞著嗓子對正在挖掘壕溝的士兵罵罵咧咧:“你們是在繡花嗎,他媽的……”突然,他看到高處有兩個身著大紅常服的大官正在看他,緊張窘迫之下,便將罵罵咧咧改為強制命令:“壕底太窄,再給我挖!壘墻太薄,再加厚兩尺!”
高處,一身大紅蟒袍的張輔緩緩走下高坡,讓他動作遲緩的不是年老體衰,是干渴。
張輔的身后,是身著大紅常服的兵部尚書鄺壄(音:曠,野)。
“即使有壕塹,唉……”鄺壄的聲音明顯嘶啞,眼球布滿血絲,自大同慘敗至今,他已經好幾天沒有睡覺了,“你讓他們這樣做,有什么用?”
張輔臉色很不好,顫巍巍站著,像一座隨時會坍塌的高山。像他這樣明明出身顯赫,卻寧愿憑真本事闖出赫赫威名的名將、重臣,大明王朝建國至今,不超過三個。前面幾位都作了古,下一個,就是他了。
鄺壄:“這樣的兵,這樣的將,這樣的士氣,尤其是,這樣的……太師,我不想打擊你,我承認你已經盡力了,可是你帶了大半輩子兵,你應該知道,這樣做,沒用。”
張輔:“你服了嗎?”
鄺埜:“現在不是服不服的事,是現實!現實在那擺著!
“那就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張輔很激動,“直到我被剁成肉醬!”
“只怕你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鄺壄有意放平語氣,以期減少下面言語的驚心動魄,“我聽岳謙說,王振打算和親,跟也先。”
張輔倏地望向鄺壄,目光如要殺人。
鄺壄低聲道:“不是承德長公主,是您的女兒。”
張輔臉上肌肉猛一抽搐,刷的拔出腰刀,大踏步向行殿方向走,許是走得太急,許是連日疲憊外加蒼老,他一個趔趄,栽倒在地。
懷來,脫脫不花大營
父親暈厥倒地時,張影舒正端著馬奶,身在曹營心在漢地喝著,不知為何,突然嗆咳起來。嗆咳過于劇烈,牽扯到清晨時分被人狠踹所留下的傷,胸腹部劇痛。
侍女搶上前:“你怎么了?”
張影舒劇烈咳嗽,咳著咳著,居然吐了血。
侍女見狀,更急了:“來人!”
張影舒搖了搖頭,示意無事,心卻莫名慌亂起來。
“可汗呢?”自白天跟脫脫不花交談過后,差不多一整天,他沒有再出現。這固然省了張影舒很多麻煩,但他不出現,她想離開,就只能是癡人說夢。
侍女道:“可汗說,他很忙!
張影舒原本已經平靜下來了,聽到“他很忙”三個字,再度劇烈咳嗽起來,鮮血一滴滴落到血紅的地毯上,恍若一無所有。
侍女尖叫著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