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剛過的時節(jié),恰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
在樂鄉(xiāng)縣范圍內(nèi)的油水、洈水,夷道城畔流過的夷水,都出現(xiàn)了大范圍的封凍情形。大嶺山間的林地也覆蓋霜雪,久久不化。
雷遠的手臂傷勢將養(yǎng)了三年多,在藥物和鍛煉的共同作用下,已經(jīng)大體恢復(fù),日常行動與常人并無差異。但每到冬季,仍然感覺異常酸痛異常,一旦著了風(fēng),有時候整夜都睡不著。
其實,久經(jīng)沙場的戰(zhàn)士們往往都有這樣那樣的舊傷勢。只不過有人恢復(fù)得好些,有人恢復(fù)得差些。如雷遠這樣大體無礙的,已經(jīng)算很幸運了。雷遠曾聽玄德公的元從抱怨說,張翼德近幾年的脾氣愈來愈暴躁,或許也和身體上的長期痛苦折磨有關(guān)系。
因為舊傷的影響,雷遠每逢冬季,格外畏風(fēng)。偏偏他的轄區(qū)就在峽江間,冬日昏晦時,大風(fēng)呼嘯整日不絕。
所以,扈從們在雷遠落腳之處,都會多設(shè)帳幕、火盆,免得自家宗主受苦。
此刻也是如此。廳堂間的門窗都關(guān)了,只有角落間的窗欞小心打開一些,以供透氣。在主人席位的左右兩側(cè),都放了火盆、架設(shè)了帷幕。
隨著廳堂中輕微的笑聲,火盆里的火焰躍動著,把奇形怪狀的光影映射到四周的帷幕和墻壁上,仿佛鬼魅在躍動狂歡。
而原本應(yīng)當(dāng)參與談話的人、應(yīng)當(dāng)扈從四周的人,全都已經(jīng)倒在地上,動也不動。
他們是在什么時候、受了何種方式的暗算,雷遠想了想,竟無端倪。
自上古時起,楚地的種種巫鬼傳說就很盛行。近數(shù)十年來,因為天災(zāi)人禍的重重影響,民眾苦不堪言,更多人向虛無縹緲的怪、力、亂、神之說尋求慰籍。
時間長了,謬種流傳,莫說鄉(xiāng)野間的漢、蠻愚氓信之不疑,就連周虎這樣的讀書人也難免有些疑惑。便如眼前這情形,若放到他人眼中,難免心驚膽戰(zhàn),以為果有巫鬼之術(shù)做祟。
可雷遠并不慌張。他兩世為人,早有經(jīng)驗證明,鬼是怕不得的。越怕鬼就越有鬼,不怕鬼就沒有鬼了。
但他也沒有試圖去喊那些看似暈倒的人,也沒有大叫外界的扈從。皆因橫逆所來,必有所恃。這時候,不妨發(fā)揮一點涵養(yǎng);先問問明白,對方有何想法。
于是他保持著端然正坐的態(tài)度,微笑道:“看來確是蠻部大巫在此。你這手段,有些意思。”
廳堂中往復(fù)回蕩的笑聲微微一滯。
下個瞬間,雷遠身邊的火盆忽然劇烈燃燒起來。
火盆是常見的器物,銅質(zhì),直口平沿,淺腹平底,口徑在兩尺左右,深約半尺,里面交錯放置著木炭。因為主要用以取暖,燃起的火焰并不甚高。
可也不知怎地,火焰忽然猛地竄起數(shù)尺高下,雷遠只覺熱騰騰的焚風(fēng)撲面,下意識地閉眼。
再睜眼時,這位大巫已經(jīng)站到了雷遠面前。
由于她站立之處與火盆的距離幾乎不過一臂,身著的五色羽衣在熱氣吹動下飛卷飄舞,仿佛隨時將要騰飛而起。
在雷遠想象中,所謂大巫多半都年紀(jì)老邁衰朽、面目猙獰可怖。這時候他揉了揉眼仔細(xì)看看,才知這位號稱信眾數(shù)十萬、手段詭秘莫測的巫女,其實年約二十許,面貌算得清秀,面頰和額頭上都有猙獰刺青,但卻并不顯得丑陋,反倒有幾分獨特美感。
她赤足踏在地面,姿態(tài)甚是輕盈,又帶著如野獸般的兇悍。雷遠毫不懷疑,在她的羽衣之下,還藏著要人性命的武器,隨時可以毫無顧忌地殺人。
大巫的眼神愈發(fā)凌厲了,但雷遠與之坦然直視,并不畏懼。幾十年無神論教育下來,裝神弄鬼之人在雷遠面前,不存在絲毫的威懾力。
當(dāng)代的普通人初見秘法巫術(shù)時,幾乎沒有人能夠冷靜對待的。即便是某些自詡?cè)彘T高士之人,竭力鼓勇怒斥,反倒顯得心虛氣短。如雷遠這樣絲毫都不慌亂的人,大巫還從來沒有見到過。
她忍不住喝問:“雷遠,你信用妖道,得罪于盤瓠。我問你,你可知自省嗎?”
她的漢話比沙摩柯更流利,但又帶著說不出的古怪。
“信用妖道?”雷遠反問一句,旋即失笑:“你是說張魯么?”
笑了兩聲,他又嘆氣:“原來如此。”
荊楚蠻夷并非鐵板一塊的政治實體,甚至也稱不上血緣穩(wěn)定的族群。千載以來,漢人持續(xù)不斷地南下,而蠻夷與之同處一地,彼此對抗,彼此滲透、影響。早就已經(jīng)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漢家勢強的時候,蠻夷會有大規(guī)模的漢化,經(jīng)過數(shù)代以后就成為真正的漢人。漢家勢弱的時候,漢人會大量逃亡深山以逃避苛政,他們以蠻夷自居,與蠻夷雜處,會逐漸成為蠻人。
本來就已經(jīng)極度錯綜復(fù)雜的環(huán)境,并不至于因某些蠻部從漢家得到了好處,就涇渭分明地分成兩部分。
如果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一定另有緣故,一定有人基于某種理由,在其中推波助瀾。而引起不滿的,似乎是張師君的積極傳教。
“張公祺在蠻部當(dāng)中傳播他的正一盟威之道,看來很有效果。所以引起了你們的不滿,對么?”雷遠沉聲問道:“張魯所傳教法,雖沿襲鬼神之說,于民畢竟尚有恩惠。與之相比,你們這些蠻部巫人究竟對蠻部百姓有何益處?”
大巫默然半晌。
雷遠待要再說,大巫伸出手掌,在空中有力劃過:“若盤瓠的子孫不敬盤瓠,則與漢人何異?蠻夷子民漢化,已是常事。但如果連酋長、渠帥都轉(zhuǎn)而相信什么太清玄元,這是在斷我們南蠻部眾的根基!”
“你是說沙摩柯么?”雷遠連連搖頭:“此人的秉性,我甚知之……他什么都不信,信的只有利益。漢家朝廷能給他的東西,他便是在五溪深山中再熬一百年也得不到。既如此,他憑什么信你們?”
雷遠徐徐起身,指著倒地昏睡的其他人:“不止沙摩柯,還有他們,也是一樣。與漢家往來才知數(shù)載,他們便得到財富、得到尊重、得到前所未有的見識。乃至普通的蠻人,只要踏出深山,只要踏實肯干,便能得到足以傳諸子孫后代的廣闊未來!”
“而你們,一群躲在深山中的巫師神棍們,千百年來一代代的靠些蒙蔽手段度日……你們給部民帶來了什么?你們只會讓部民們永遠愚昧無知,這樣你們才能吃部民的肉,喝部民的血!”
大巫臉色難看,一字一頓地道:“我不與你逞口舌之利。張魯是你的部下,你若令他滾回宜都,我不殺你。”
雷遠微微冷笑:“你,或者你們,敢殺我么?”
而大巫雙手一分,艷麗袍袖中寒光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