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暮,山坳北山坡石室前,宋武懷抱商闕劍靜靜坐了半日功夫,面南而坐看著一片湖泊。
源源不絕涌出的地下水已將山坳淹沒兩三成,形成一面方圓二里左右的水泊。水泊淹沒了綠梅樹主干,只有兩條不足一尺長的側枝探出水面,艱難生存著,也淹沒了封印贏疾的那方巨石。
天柱崩塌這條消息給他的震撼極大,東周王族窮的靠舉債度日,幾年前臨死反撲想要扳回一點形勢,結果鬧出了‘債臺高筑’的典故。天子家卻發生如此窘迫的事情,極大的反差,弄得這件事情風風火火傳遍九州列國。
東周王室在當代出了如此大的丑聞,也將是銘刻青史、無法洗刷的天大恥辱。給宋武一個選擇,他寧愿當國破族亡的宋王室后裔,也不愿意做秦國好吃好喝供著的東周王族后裔!
可就是如此窘迫,名存實亡的東周王室正式滅亡一事,卻促成了天下格局的大變化。因為統率萬民的天子位格沒了,沒有了天子,鎮壓四維八方的天柱自然也就失去了最根本的寄托,從根基上崩潰瓦解。
得到不少高層次信息,宋武思緒不得不深遠高瞻起來,天柱的構成原由細細揣摩一番,宋武此時也大概明白了。
沒有無根無底的異術,每一門異術都是有脈絡可循的。人氣、軍氣能鎮壓異術,這說明人氣、軍氣本身就是一門異術力量。
而王氣就是人氣的一次升華,天子之氣又是王氣的升華。天子身負萬民期望,萬民所求最根本的無非就是平安。兵戈殺伐終究不過是人力變化,人力能成之事,人力自然也能消解。
而妖靈、異術之力,非人力所能抗拒。所以九州萬民所求的最大平安不是止戈息武,而是鎮壓妖靈、異術。九州萬民本愿寄托天子之身,這是何等磅礴的人氣?凝聚升華,自然如虹一般直插云霄宛如天柱!
太多的上古傳聞失傳了,宋武心中感慨不已,天柱崩塌一事,自己可能知道的不算早,也不算晚。可能百年前三家分晉時,就有人預料到了東周滅亡、天柱崩解的后果。
而一直拖著,就是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來滅亡東周。天柱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今秦滅東周,說明已做好了一統天下的各方面準備!
否則,完全可以供著東周,繼續執行穩固風險小的蠶食國策。
聽到小青蹣跚,正從新練習走路發出的錯亂腳步聲,宋武微微扭頭看過去:“原來上古傳下的天柱傳聞是真的,若子武沒有記錯,這是天柱第五次斷折。”
小青鷹爪一樣的腳緊緊抓住地面,雙臂化作的羽翼輕輕振動維持平衡,一張枯瘦,面骨外凸的泛青臉蛋毫無情緒,聲音尖銳:“第五次?小青只知大禹治水時,就傳聞是天柱崩塌所使然。天柱崩塌,水脈妖靈作亂,之后才有了江河淮濟四大河伯總樞天下水脈。”
宋武神色疲倦:“是第五次,也可能是第六、第七回。首次天柱崩塌是什么因由、經過,子武也是不知呀,可能是炎黃之爭。小青所言的大禹治水一事,便是第二次;而第三次則是夏滅商興之戰;這第四次,便是商滅周立之戰。”
看著渾身不自在的小青,宋武微微露笑,自信洋溢:“炎黃之爭確立地脈山神統屬、大禹治水定下水脈河伯譜系,之后的夏商、商周國祚更替之戰,無不是妖邪兇魔橫空出世霍亂荼毒天下萬民,而我人族英雄應運而生橫空出世!著實精彩的大爭之世,不想卻讓子武遇著了,此大幸也!”
低頭看商闕劍,宋武微笑搖頭,言語緩慢咬字沉重:“此時此景,子武想到了泗水賽舟時的盛況。淮泗壯士無不以登舟競賽為榮,而這商闕劍,恰恰就是子武登舟的憑證。無有商闕劍,子武便登不得舟;登不得舟自然無法號令一舟勇士與天下群雄相爭!”
“若無商闕劍傍身,休說是與天下群雄競力,可能子武活不到那一日。也有可能,子武只能列身將軍之位,領一部兵馬,為旁人的天下流血喪命……”
感慨這這里,宋武不再言語了,他是說給小青聽,也是說給自己聽以作告誡,也在給想聽的人聽。
尋常貴族子弟立志做個將軍便是雄心壯志,對宋武而言立志做將軍雖有難度,卻是自甘墮落。他最不濟,也要立志做一地封君才行。否則別說身邊部屬家臣,就連仇敵、不相關的天下名流都會笑話他。
其他人可以低頭做將軍為人沖鋒陷陣,唯獨宋武不行。可以自我流放隱居山野之間,也可自裁保全名節。
小青聽著垂頭片刻,又看看水泊中那兩條綠梅側枝,張口:“公子持商闕之利要做群雄……是不是要背棄當日的諾言,棄綠娥生死不顧?”
此時小青已無法變成昔日的翠鳥,更無法化成童子之形,此時是徹底的妖身。雷電之力改造下,小青黃色雙眸轉變為紫眸,紫眸靜靜看向宋武,兩眸瞳孔電光閃爍。
決然堅定的雙眸,因失去美麗外表而傷心的雙眸,以及絲絲祈盼的雙眸。
宋武左臂緩緩抬起,商闕劍橫在兩人之間,低頭看著商闕劍,宋武眼皮微微上抬與小青紫眸對視:“商闕劍就在這里,子武也在這里,小青所見的是子武,不是宋武。”
小青雙眸就那么盯著:“不明白。”
宋武搖頭:“你明白,我……我是很想自稱宋武的,只為自己而活。可沒得選,無父無母便無此身,我父戰死之際猶在呼喚,囑咐我報家國宗族血仇!而我母,病重之時,依舊不忘囑咐此事。如今父母棄我而去,而大仇尚在,我又無兄弟可托付此事,只能以此身償還父母養育之恩。”
小青泛著金色光澤的尖尖嘴唇輕輕顫抖著:“公子說到底,就是不救綠娥?”
宋武輕嘆,還沒說話小青就尖銳罵道:“言而無信之輩!見利忘義之徒!枉稱你一聲公子王孫!”
“這具軀體不是我宋武的!”
低吼一聲,宋武面部肌肉線條抖動,雙目眥圓:“我宋武若是自由之身,何惜商闕!小青,我沒得選……商闕劍是子武傍身重器,不明根由擅自改動,那子武此生將遺恨終身!子武不懼生死坎坷,就怕活的毫無意義。”
這時候小綠娥浮出水面,赤足立在水面,圓圓腦袋扭向宋武,稚嫩聲音入耳:“綠娥明白公子難處,其實綠娥這里并不急迫。”
雙足踩踏水面道道漣漪,長發末梢落在水中,綠娥邊走,扭頭四處望著:“常聽前輩說滄海桑田,千年來綠娥卻是難見一回。年年只記得春秋更替草木榮衰變遷,其他的一無所知。所見所聞,還比不得小青在外一年見聞。”
“如今天柱崩解,若公子不棄,不妨裁斷一節側枝帶出山去,能讓綠娥見見人世繁華,綠娥便心滿意足了。”
小青急了,瞪向宋武:“綠娥如今只剩兩根新枝,明年、后年兩年春雷落下,這世上便無綠娥!我不管你是子武,還是宋武,你若失信不救綠娥,我就去宋國舊地,每日以你宋國遺民做餐!”
化做妖形的小青力量、智力都有提升,戾氣頗大言語間電蛇滋生啪啪作響:“天柱崩解,我又能飛于九天之上,你抓不住我的!”
沒有他預料中的緊張或憤怒,宋武卻笑了:“呵!跟了子武七日,你依舊糊涂。子武此生求的不過是復國雪恨,復國是一事,雪恨是一事,兩事俱成再好不過。若復國無望,能報仇雪恨也可。”
他言語間,綠裳登岸來到他面前,宋武繼續說著:“如今天下風起云涌,沒人能看明白。是故,子武如今最想的事情,便是向列國復仇!小青啊小青,你說子武一腔復仇之志,哪里容得下宋地百姓?何況,子武惦記他們的安危溫飽,他們又可曾知曉子武這么個落魄王孫?”
想一想還覺得宋武這話有道理,復國實在是難度太高……可自己太蠢,又無能救綠裳,小青氣的渾身打顫,猛地熾白電光炸響閃爍,熾光刺目宋武微微瞇眼,左手握著商闕劍柄護在身前以作防備。
等視線恢復后,小青已經不在,而頭頂傳來小青的連連怒吼。
雙翅撲扇,半空中的小青被半空滋生的雷電纏繞,小青怒吼宣泄,每吼一聲,積聚向他身邊的雷電炸裂,化作一條條電蛇向四周蔓延,消弭。
“我恨!”
小青定在半空長聲怒嚎,法力枯竭直直墜下,落在水泊中濺起大片水花。
看著漂在水面一動不動的小青,宋武揚起下巴看著蒼穹,緊緊抿著唇角,片刻后道:“我父陷于黑衣衛士圍困時,當時的我與現在的小青一般無二;后我母病重時,慢火煎熬的滋味兒,比之烈火油烹更令人刻骨難忘。”
“欠下的太多,不還清,此生此世不得逍遙。”
“逍遙……我求的是逍遙,復國雪恨無不是為了解脫。可如今不救你,恐怕心中有缺,此世難得逍遙。救你,又影響大事。當真是左右為難的抉擇……”
綠娥聽著宋武呢喃,一會兒要救她,一會兒又不救她,聽的糊涂:“公子,做人真這么艱難?”
宋武垂頭看一眼,抿嘴微笑:“不,做人其實一點都不難。孩童時期有天真之樂,少年時期有青春之樂,成年時期又有男女之樂,其后又有生育之樂。除此種種,還有遠游觀奇景、求知有所得、人生有知己等等之樂。若志趣低一些,劫掠偷盜有所得,殺人縱火能成功,都是為人之樂趣。”
綠娥聽的瞇眼似在遙想,良久問:“那公子為何不享為人之樂?卻思慕仇殺?妾身眼中,公子肅穆威嚴不假,卻也沉悶無趣,還不如那位韓國公子率性快樂。”
宋武努嘴,沒有正面回答問題:“所以我能擺弄韓虎,而韓虎只能受人擺弄。”
綠娥眨眨眼睛認真思索,搖頭:“這無趣,而公子也不以此為樂。妾身看來,公子與衛將一起多有笑顏,與韓國公子之間并無多少笑顏。”
宋武也坦言相告:“韓虎這個人自詡聰明卻不是真聰明,與這類人在一起,自當掩飾喜怒。”
綠娥皺眉:“公子還是沒說,為何不享人之樂?”
宋武沉默片刻:“我求的是心神逍遙,不欠……”
他說不下去了,他只欠父母的,不再欠任何人的。可天下父母,誰會追究孩子欠下的那一點東西?
顯然這是悖論,他自己心理明白,用這言語糊弄一下尋常人物不成問題,可首陽山神、贏疾、羨門子高等人,無一不是人精,哪能瞞過他們?只是人家,不挑破罷了。
“公子?”
“其實我早已魔障了,父母棄我而去,原因是這狡詐惡毒的列國不讓我父母得享天年。我不是為父母之仇而活,我只想為自己復仇罷了……”
“復仇而生,復仇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