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身山巔頭頂群星,夜風吹拂衣襟袍帶,羨門子高雙臂展開右臂握著藤杖,向西北方向做擁抱狀,背后強風陣陣。
他視線中,宜陽方圓百里上空五朵云氣凝聚成型兩大三小,又彼此纏殺相互影響。無疑,最大的兩朵變幻云氣代表的是南北兩支秦軍。
羨門子高看清了這兩支秦軍的氣象,卻陷入了深深遲疑。能否發現秦軍疏漏,決定著伏兵戰術。能發現一處,對如今糧盡的伏兵而言,只能賭一把,賭贏了將扳回不少劣勢。
可偏偏,羨門子高卻發現,秦軍南北兩支營壘群都有著致命要害。他眼中,秦軍北大營熊啟部凝聚為豬形,睡著了的豬,對周邊云氣變化毫無反應;而秦軍南大營蒙驁部更是離奇,竟然是獨角卻無皮的犀牛。
“咄咄怪事!”
發現一處疏漏不要緊,可竟然發現兩處,秦軍南北大營都有致命漏洞。北大營熊啟部,是松懈無備、缺乏戰心的氣象,最利于夜襲;而南大營軍氣成形彰顯的也是很明白,勇則勇,也有一戰之力。只要抵住南大營那獨角沖撞,近身后就能隨意切殺南大營秦軍!
可是,蒙驁準備下的這獨角沖撞,此時的暴鳶能否扛住?扛不住,無異于以卵擊石。若能扛住蒙驁部沖擊,逆推殺入蒙驁中軍營壘,陣斬蒙驁足以重挫秦軍威風,并抬高韓國今后的地位。
是提示暴鳶夜襲容易得手的北大營,還是賭一把揮兵向南,直取蒙驁首級?
羨門子高沉吟再三,揮手做手勢,便一言不發提著藤杖向東撤離,前往魏軍朱亥部潛匿地點。
宜陽城東門外十里地,韓軍分作三個縱隊蹲伏,四名旅將先后來報,只是這么轉移一次集結點,便有五百余人掉隊。
秦軍南大營,蒙驁站在營中新修指揮木塔上,他面朝北雙手撐在護欄上,上半身前傾仿佛要撲下去似的,雙目瞇著靜靜等待。
“家主!東邊有火燃起!”
蒙驁扭頭向東,黑漆漆的東南山林里燃起火焰,更有大風自東而來,燃起的火焰向西壓倒,火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西蔓延!
指揮木塔下的家將兩步登到指揮塔半腰,看著東邊瞪目,詫異:“糟了,火焰向西而來,山中兩部銳士……”
蒙驁鼻音重重反嗯了一聲,似在質問,緩緩道:“這點火勢能讓銳士束手,那銳士就不再是列國生畏的銳士了。”
隔著起火點約三十里地,幾乎在蒙驁話音落地時,也燃起一排火焰,在東風助燃下向西卷去。見此,蒙驁微笑著扭頭向北。
山林起火,掉隊的伏兵瞬間辨明方向,也在向西壓來的火焰逼迫下,緊握矛戟向西疾奔。
一隊迷路向東而走的伏兵跑不過山火蔓延速度,一隊精銳五十三人在慘叫中,先后被火魔吞噬。
“沖!不可戀戰!務必擒殺熊啟小兒!”
“全軍向北,攻殺熊啟!”
“擒殺熊啟者,賞千金,官旅將!”
暴氏家兵在沖鋒時,人人呼喚著賞格、軍令,以激勵、指導材軍。
幾乎在山火蔓延成就不可撲滅大火時,秦軍北大營在外一座小小百人級別警戒哨寨就被拔除。
哨寨中驚慌而醒的秦軍固守一座營房,眨眼間火把亂投點燃營房,一個個火人沖出營房,沖鋒的伏兵大步向西,五十人一隊毫不理睬,任由火人哀嚎,這哀嚎聲如同鼓聲一般令伏兵熱血激昂。
暴鳶喘著大氣,火焰照映下花白胡須已被熏黑,一把推開要攙扶他的家將:“老夫尚能一戰,非是嗷嗷稚子!告誡各旅莫要停留,務必一鼓鑿穿秦軍營壘!燒盡秦軍攻城器械!”
說著,提劍將一名嚴重燒傷、垂死、痛苦抽搐的秦軍當胸刺死,仿佛證明了自己一樣,揚著下巴瞪向家將。
“勁韓材軍,驍勇精銳!”
“勁韓材軍,所向無敵!”
排山倒海的齊呼聲從鋒線向后逐次傳來,家將驚喜道:“家主!前鋒已鑿穿秦軍外圍墻壘!”
周圍沖鋒的暴氏家兵齊齊長呼高唱:“勇震列國兮勁韓材軍!世代報國兮潁川暴氏!”
火焰、齊呼聲仿佛召集號角,夜中走散的伏兵向著一個方向移動,如溪水匯流。
秦軍北大營中層第二道營壘群,驚醒的秦軍上下指揮體系混亂,還未做出防御準備,就讓伏兵前鋒跨過壕溝、陷阱殺到營壘外。
火把、草束隔著一丈二尺高的營壘矮墻拋入,濃煙、火焰彌漫,雙方底層什長、伍長大呼著指揮,哀嚎怒吼聲此起彼落,嘈雜一片。
暴氏家兵充任的勾兵列陣在前,以鐵戟勾、啄、推、鎖攪亂矮墻上秦軍秩序,干擾他們反擊效率。不斷有秦軍被勾斷手掌、腿腳,或連人一起被勾殺跌落。
材軍充任的刺兵在閭將組織下,十幾人一隊發起一波波密集的登墻沖鋒,人踩著人,在勾兵掩護下死戰登墻。秦軍陸續趕到營壘增防的軍士也是寸步不讓,在狹窄僅容一人站立行走的木墻上與材軍死戰,戰況激烈往往同歸于盡。
“速攻!速攻!”
材軍旅將劉褚提劍怒吼,揮舞著戰劍督促著前鋒發起高強度、高密度、高傷亡的沖鋒:“沖破營壘,方有生路!不破,即死!”
幾乎不用他說,軍中上下都明白,不能乘亂襲破秦軍中軍,那這一戰就徹底敗了。只有前鋒決死沖鋒,才能在秦軍各營整隊恢復秩序前攻入中軍!攻擊迅猛,要拿命來填!
一樣的道理,秦軍營壘中軍士遇襲驚慌一片混亂,軍官層已盡力彈壓努力恢復秩序,另一邊還要源源不斷的將驚惶失措的軍士驅趕到營壘增固防線。
以營中這種混亂秩序,若營壘防線丟失,整營將士將一觸即敗!徹底潰敗!
“火箭!五輪,拋射!”
“將令!火箭!五輪拋射!”
稍后趕來的材軍、暴氏家兵喘著大氣,在軍令呼喊聲,取弓抽箭,一輪輪火箭升空拋射,散散落落釘在秦軍營壘中央區域,大量的軍帳、避寒草束被引燃,進一步增加秦軍混亂程度。
暴鳶拄著雙刃戈而來,看著一波波登上墻壘的材軍,忍不住露笑:“組織傷兵縱火,務必將營中器械、糧秣焚燒一空!”
旅將劉褚臉頰皮肉翻開溢著血液,在親兵攙扶下走來:“暴帥!前鋒折損過半,光陣歿就近百人!末將所部……打不動了!”
暴鳶橫目:“本將不管,本將老了走得慢,待本將到熊啟小兒中軍營壘前,若攻不破,本將就斬汝首!”
“暴帥!我祖孫三代跟隨暴帥南征北戰!我部上下軍士無不是暴帥舊部!暴帥!給我部兒郎一條生路吧!”
暴鳶鐵著臉,熾熱火光下胡須焦糊起卷:“此處距離熊啟小兒不過二里,汝自決之。”
說罷,拄著雙刃戈就朝熊啟中軍營壘趕去,幾乎在同時,左翼、右翼先后突破。秦軍北大營東六營先后告破,六座營壘燃著大火,火魔呼呼咆哮,上萬秦軍只穿著貼身中衣,大多光著腳向四周狂奔,不顧一切的逃命,狂奔中有哭喊的,也有憤怒咆哮想要喝止潰敗的,毫無作用,一波波潰兵如波浪一樣,將一個個逆勢小舟打翻、淹沒。
“呀啊!!此恨永世難消!”
劉褚仰頭長嘯,狠狠跺腳恨恨看著暴鳶背影,一臉戾氣推開親兵,提著劍繞開暴鳶,踉踉蹌蹌追趕前鋒本部。
熊啟中軍大營,臉色蒼白的熊啟靜靜看著東六營火勢,與火光照映下到處都在跑,仿佛大雨前搬家螞蟻一樣的軍士。
“完了……”
低聲呢喃,他雙手搭在戰車護欄上緊緊握住,營中不斷有百人將整理部伍做好戰備前來報數,熊啟已無戰意,莫名其妙的,熊啟就沒了一點戰意。
此時此刻,他沒有戰敗后論罪的恐懼,也沒有可能戰死對死亡的恐懼,有的只是疑惑,疑惑為什么自己莫名其妙的,非常的寒心。因為寒心,這才沒有戰斗的欲望。
直覺讓他寒心,他現在很想弄明白,是什么原因讓自己如此寒心,以至于連作戰的心氣都沒了。
“次將!宜陽守軍……出城,已攻破軍侯司馬遼營地……”
來報軍情的副將頓了頓,觀察熊啟側臉片刻,才繼續說:“軍侯司馬遼,為宜陽守將暴渠……陣斬。”
熊啟扭頭向南,忍不住雙目眥圓,有轅門之稱的南邊兩座營壘漸漸起火。這回是真完了,因為南邊兩座營壘距離宜陽城最近,最難制作、移動的超大型攻城器械都在這兩個營壘中!
眨眨眼,呼一口氣,熊啟搖頭,語氣低沉:“司馬遼竟然死了?本將怎么囑咐他的!四千人!暴渠所部才多少兵馬?你說司馬遼守不住營壘?說,是不是謊報軍情!”
“次將!司馬遼未得中軍號令便抽軍兩千意在增援中軍……被暴渠伏擊,大意之下,殉國了。”
熊啟扭過頭看著赤紅色的東面,隨風飄來的草灰落在他鼻梁上,眼珠子下垂盯著那一點煙灰,語氣幽幽:“是啊,我中軍不穩,只有遼才會舍身救我。”
仰頭,熊啟看著東邊夜空被映紅的薄薄云彩:“號令全軍不可妄動,若有潰兵沖擊營壘,不問敵我真假,一律射殺!望各營固守,等待左將軍所部救援。再告全軍,本將熊啟,楚王與大秦公主之子,無能拖累全軍,無顏見人。將橫車中軍,與中軍營壘共存亡。”
“嗨!”
或許,是子楚高看了……熊啟下令后閉目,靜靜等待命運宣判。韓軍攻破中軍營壘,他死;若韓軍攻不破,他就復仇。
復仇……熊啟忍不住又看向南邊,隔著二十多里地就是蒙驁南大營。至今南大營遲遲不動,連火把信號都無,可見這詭異的背后,一定有著齷齪的陰私勾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