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產鐵中心,宜陽。
一處私人礦洞中,漆黑不見五指,一伙只穿著及膝麻質短褲的奴隸開鑿著礦石,叮叮當當響徹震耳。
這里屬于韓國貴族韓安所有,其中做工的有韓王賞賜的隸,其中多有戰俘,以已滅國的鄭國、宋國人為主;還有韓安自己的家奴,來源多是在秦、趙兩國買來的諸胡俘虜;以及本國罪犯、逃脫軍役失敗被抓捕的國人等等。
礦洞中勞作的奴隸成份復雜,彼此并無語言。
竹背簍里裝載著礦石,一眾奴隸各自背著,沿著黑漆漆的礦洞向外走。礦洞前,另一伙奴隸已做好接班準備,結隊涌入礦洞。
什么時候挖滿一背簍礦石,什么時候才算完工。
“呼……天亮了呀。”
一名壯碩少年仰頭說著,他是個新來的人,一眾奴隸多神色木然或懷有心事,無有應話的。
討了個沒趣,這少年挑挑眉頭,跟在隊伍里向著冶煉工坊趕去。
冶煉工坊就在礦洞不遠處,是一個由低矮土屋圍成的四四方方建筑群,正中就是冶煉場地。在監工軍士目光下,一眾俘虜卸下鐵礦石,列隊等待。
隨后一伙工匠過來,開始遴選鐵礦石進行分類,一幫俘虜將分類好的鐵礦石又運輸到規定地方,這才解散。
那壯碩少年提著背簍向自己居舍走去,聽到背后噗通聲響,扭頭去看,一名瘦弱少年栽倒在地,其他奴隸趕緊避開,一名矮壯疤臉青年保持伸腳絆倒的姿勢,對那壯碩少年頷首笑笑,拱拱手,與其他默然無聲向自己居舍走去的礦工一樣,離去了。
壯碩少年只是努努嘴,他認識那疤臉青年,還認識他的主人,不愿生事情,回到自己居舍,就坐在門前編著草鞋,等著早飯鐘聲。
沒過多久,那虛弱被絆倒在地的少年爬了回來,身后一名監工的軍士跟著,似有等著少年不行了,就拖走的意思。
門前,壯碩少年道:“你又活了一天。你叫什么來著……宋武可對?”
宋武翻身躺著,干咳幾聲滿是灰塵的臉頰漲的通紅:“正是宋武,你如何得知?”
“某家韓虎,三日前來時,聽監令張成與韓安私兵打賭,賭你活不過半月。看你有名有姓,是宋國公子?”
宋武望著湛藍蒼穹,想到祖宗的榮耀,道:“子姓宋氏,今宋國已滅,稱不得公子了。”
韓虎笑笑,增加籌碼道:“你做某家臣,半年后某刑期到了,向韓安討你一個自由之身。”
戰國初期,各國發生卿大夫奪權風潮,有名的則是田氏代齊,三家分晉。而宋國,這個商紂王庶兄、弟弟一起建立的國家,也發生了戴氏取宋一事,其后宋康王驅除戴氏,稱王,中興宋國,后年老昏聵因太子問題導致內亂,被五國聯軍攻滅。
宋武不回應,韓虎繼續說:“韓安是某少父,奪某爵位,某討要家奴數人,不再話下。”
打量韓虎兩眼,目光落在韓虎編織草鞋的手上,宋武笑笑,問:“我可不是韓安家奴,礦場日月變遷,不聞世事久矣。可否說說,外面這兩年的事情?”
韓虎編著草鞋,想了想道:“這幾年……秦軍出關兩次,都讓魏國公子無忌擊敗。老秦王死了,謚號昭王。他兒子守孝一年,繼位三天也就死了,現在的新秦王是曾在趙國當人質的贏異人,他認華陽夫人為繼母,改名子楚。”
說著露笑,韓虎頗有自信:“秦王子楚娶了我韓國宗女為夫人,生下一個兒子叫成蛟。這位韓夫人,算是某的堂姊。如今大秦國勢無雙,威逼列國。出去后,某準備入秦投奔韓夫人。如何?不若跟著某家韓虎,去秦國闖蕩?”
宋武不表態,韓虎放下草鞋,拍拍手身子前傾,笑容不減:“秦王子楚還有一個長子,是在邯鄲為質時與趙姬生的。論血脈,如何能與成蛟比?不過如今,秦王子楚還未確立王后,嫡庶不明今后的事情也說不準。你若隨我入秦,匡扶公子成蛟,待事成后,少不得卿相之位。”
這時候,銅鐘被敲響,叮叮當當。
宋武努力掙扎起來,在屋中取了黑陶碗,出來時對坐在門前的韓虎道:“你若尋門客家臣,我向你舉薦此處衛士鄭國,這是個賢良而有才華的人。至于我宋武,乃康王之孫,斷然不會侍候諸姬后裔為君。”
若不是商紂王時國中主力征討東夷,怎么可能會被武王姬發攻下國都朝歌?
若不是宋康王時韓魏兩國突然翻臉,當時中興正強大有五千乘戰車的宋國,又怎么可能被齊國主導的五國聯軍攻滅?
何況,當年韓國強盛時,攻破宋國國度彭城,俘虜宋悼公,還很不講道義的給殺害。
宋武與韓國的仇,僅次于滅亡他祖宗之國的齊國。給韓國效力,無異于背棄祖宗。
韓虎也拿了餐具,追上宋武問:“若無我韓虎關照,你這兩日必然餓死,為何不愿屈身于我?”
宋武扶了扶頂上小木冠,一字一頓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縱是為人下,也要尋當世強者。這宜陽兩度為秦所奪,韓國國勢頹敗,為何要拜你為君?”
韓虎覺得無趣,揮手道:“不談這個了,看你言行也是飽讀詩書之人,也不是世代生于此處,長于此處的。說說吧,怎么進來的?”
宋武已開始排隊,反問:“你呢?韓安是你少父,卻懲戒你來礦山與奴隸為伍,如此羞辱你,你可做錯了什么?”
韓虎努嘴,渾不在意:“家中大射之日,某一箭中韓安車右。”
聽其口氣,看其神態,敢情是當眾刺殺失敗,射中了給韓安駕車的護衛。
宋武則道:“我居于都城新政城外,前年秋,軍吏征軍。某不愿為韓出力,又無錢財抵罪,便來了這里。”
兩人一路說著胡話來到竹棚下,打飯的韓安私兵看了一眼宋武,只打了半勺粟米稀粥,就握著木勺磕了磕粥桶邊緣,宋武看了眼黑陶碗中薄薄一層粥,輕嘆一聲挪著步子離開。
后面韓虎打粥時,直接將碗伸進粥桶里舀了滿滿一碗,一搖一晃跟上宋武。他身后一個礦工則說著討好的話,與那私兵閑聊兩句,端著大半碗粥滿意離去。
追上宋武,韓虎則說:“等到今年入秋前,我就能離開。你呢?”
宋武沉默片刻,道:“明年秋,按韓國律令,罰我勞作三年。”
“嘖嘖嘖,明年秋……休說是明年秋,就今年的秋……眼前是孟春時節,恐怕你連夏日都見不著。如此可好,我離去時帶上你,你為我效力到明年秋。”
韓虎一把拉住宋武,將滿滿一碗粟米粥舉著,往宋武碗中傾倒,繼續說著:“勞作三年,兩年在礦山,余下一年跟著我這韓國公子做事,也是三年。”
宋武搖頭:“你帶不走我,我學過兵法。當時遴選國中新丁,我歸類在材軍序列。”
材軍是韓國精銳步軍的番號,這下韓虎怔了怔,心中衡量。前年宋武被軍吏征發,說明已年滿十六,難怪躲避軍役會被判三年勞作。材軍是韓國效仿魏國武卒選拔、訓練方式弄出的一支精銳步軍,待遇極好,是韓國丁壯人人都想去的地方。
所謂的勁韓名聲,有三分之二的功勞要記在材軍頭上。
材軍是一支常備軍隊,與其他征發的征軍、正軍不同,材軍是有軍餉的,還會撥發軍田、居舍,并參考秦軍制度,根據軍階不同賜予種種待遇。軍士都是從正軍精銳中遴選補充,軍官則來源于勛貴子弟,以及軍中提拔起來的銳士。
宋武剛成丁就被軍吏選入材軍序列,說明十六歲時的宋武一定有過人本事,可能是武技好,也可能是懂兵法。
韓虎也不再說什么了,因為宋武死定了,被選入材軍序列,卻不愿去效力,還懂兵法。韓國怎么可能讓這個人活著出去給其他國家效力?
兩個人都撒謊了,韓虎是不小心一箭射偏,屬于誤射,才被發配過來磨礪吃點苦頭;宋武則是前年十五歲時出逃失敗,因為一些原因,被抓住判了三年勞作。
現在的宋武,也才十六歲半罷了。
飯后稍稍消息,這一批次的礦工又集結起來,提著背簍去礦洞前等候,沒多久便進入礦洞。
黑漆漆礦洞里,宋武走的很慢,綴在隊尾,與隊伍漸漸脫節。
一處礦洞分叉處,宋武提著背簍轉身進了廢棄的礦洞,躡手躡腳踩在冰冷礦道里,漸行漸遠。
這條廢棄礦洞內惡臭撲鼻,已經成為礦工方便之地。
拐了又拐,宋武來到礦洞塌陷處,坐在背簍上喘息,靜靜聆聽。
良久不見動靜,這才開始搬卸石塊,沒多久刨去一片碎石子,宋武眼前一亮,一塊豎直立起的白玉不知道到底有多大,露出的一角揮灑著淡淡白色毫光。
宋武將手掌貼在玉面上,閉著眼睛靜靜感悟。
去年冬,宋武病重脫隊,在礦洞中走錯,陰差陽錯來到了這里。因礦洞塌陷,里頭死了一批人。這里又過于深邃,不會有其他人過來,便也無人發現這里出土的仙人石刻。
而宋武需要礦石交任務,就搬運這里塌陷的低品質礦石交差,時間一長挖空一批塌陷形成的礦石,露出了里面的仙人石刻。
也因為他常常以低劣礦石交差,韓安的私兵也就不待見他了,連吃的都不愿給。
幸虧,宋武是因罪懲戒的罪囚,不是奴隸身份,否則早就大刑伺候了。
礦洞另一頭,一眾礦工開始生火炙烤石壁,有的則搜集洞中積水,有條不紊工作。
韓虎就坐在一邊沒工作,火光中左右不見宋武,又見那疤臉青年神色不善,泛著絲絲殺氣,混跡在取水隊列里,取了一罐水就不見了蹤跡。
還惦記著收宋武當家臣,韓虎可不愿宋武出事情,拔出懷里藏著的匕首,也摸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