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送傳達圣旨的人離去,欒布坐在一臉懵逼的坐在書房內。
“朕聞,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茲燕相臣布,公忠體國,任職擔責,乃朕之臂膀,國之棟梁也。今遷燕相布任云中守,勿設尉,全治云中軍政!
傳旨侍郎抑揚頓挫的宣讀聲,依舊徘徊在欒布耳邊,遲遲不散。
在決定通過與晁錯聯姻,達到向陛下示忠的目的時,欒布只想著,能不被牽扯進朝堂斗爭中就不錯了。
誰成想,莫名其妙成了云中郡守?
“陛下這是何意呢···”欒布著實有點拿捏不準。
若說,南方齊趙之地是官員最渴望任職的美差;北方是關東隴西軍功世家傳承的命脈,那云中,就是所有官員畏之如虎的危途!
南方,氣候溫暖舒適,吳楚齊趙的美人溫柔體貼,生民安樂,糧產穩定;就算是不貪不拿,啥都不干躺幾年,沒出什么岔子就都能升遷。
而在將官世家眼里,毗鄰長城的北方,會有更多的機會立下功勛,以延續家族傳承甚至一飛沖天。
唯獨云中,全天下僅此一例的云中···
在魏尚之前,云中前后十二任郡守,無一落得好下場!
文帝登基之前的三位,兩個戰死城頭;另一個畏戰逃回長安,夷三族。
后面九位,則有足足六人掛印離去;兩人失職被罷免;最后一個更是直接叛逃到匈奴去了···
魏尚以皓山四杰之一的身份任職云中,固然名揚云中,得到百姓愛戴,但他的官聲可不怎么好。
后世聞名遐邇的‘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的典故出自于,另一位皓山四杰之一——馮唐,為了至交魏尚向文帝求情。
魏尚究竟犯了什么罪,需要讓馮唐拼著得罪皇帝的風險,去為魏尚求情呢?
文帝要治魏尚的罪名是:上報的斬首數量少了六個!
可千萬別以為這是什么莫須有的罪名,在封建社會,謊報斬首數的嚴重性,可比謊報軍情還要嚴重!
上綱上線一點,這就是欺君!
所以才有斬首數和陣亡數,必須準確到個位數的,哪怕報錯一個,也是殺頭的大罪!
作為一郡之首官,天下聞名的賢臣,魏尚究竟為何要做這種風險極大,沾染上就是身死族滅的事呢?
或許可以從魏尚的軍功簿中找到答案:直至先帝后元三年,魏尚身故,他任職云中的斬首數,是負三千九百六十二!
至于為什么會出現負數,是因為漢時,計算大將級別軍官的戰功,是算凈斬首數的···
比如說,你帶領軍隊殺了一千人,本方士兵卻陣亡一千零一人,那你的斬首數就是負一,非但無功,還要問罪!
云中作為整個長城唯一的缺口所在,數十年來幾乎年年都遭到匈奴人的攻打。
在全軍俱騎的匈奴人面前,手上幾乎沒有騎兵的魏尚,只能堅壁清野,據城而守。
防守戰,士卒就只能站在城墻,在匈奴人來攻時放放箭,扔扔石木,頂天了砍一砍探出城頭的腦袋。
而匈奴人規定:但凡能搶回陣亡戰友遺體的人,就可以擁有此人身前的全部財產,包括牛羊,兒女以及女人。
在匈奴,只有勇敢的武士,才能靠著強大的武力搶來財富、牛羊,以及女人;膽小懦弱的,日子過得根本就比奴隸好不到哪里去!
戰爭中,這些勇敢而又‘富有’的人會沖鋒在最前面,最先倒下的自然也是他們;而每一個勇敢者的倒下,都會使后方膽怯者的膽子壯大一分!
懷著搶回那個擁有牛羊、牧場和女人的戰友尸體的想法,懦弱者往往會選擇孤注一擲,搏一把富貴。
沖到前方,擺在他們和戰友尸首之間唯一的障礙,就只剩下漢軍士卒,他們也只剩下一個選擇:殺死眼前的漢人,搶回戰友的尸首。
這個為了激發戰士勇敢作戰而定的規則,卻讓魏尚叫苦不迭:每次大戰,守軍將士都能殺死大概幾百人,本方也折損差不多的人數,匈奴人便退去了。
畢竟云中城高墻堅,多數情況下,匈奴人都只是來試探,或者壓制住云中守軍的兵力,以達到掃蕩外圍村莊的目的。
戰后,看著遍地漢卒尸首,卻沒有一具匈奴士兵的尸體可以割取首級,魏尚只能扶額長嘆。
幾乎每一戰,云中上報到長安朝堂的斬首數都是零,偶有意外也只是個位數——斬首之所以被稱之為斬首,是需要人頭證明的!
沒有人頭,就是謊報軍情!
就這樣,魏尚的軍功以每戰負三四百的速度穩步‘上升’。
文帝縱是心胸寬廣,看著手中一封接一封‘陣亡數百,斬首鴨蛋’的戰報,也不可能高興的起來。
每次跟身邊人提起魏尚時,都是滿臉陰沉。
魏尚聞之心急如焚,這才在一次成功的伏擊戰后激動過頭,將斬首數多報上去了六個···
雖然在馮唐的勸諫下,文帝最終沒有治魏尚的罪,但馮唐本人卻在文帝心中留下了壞印象,讓太史公得以寫下‘馮唐易老’的千古名句。
如今,陛下讓欒布做云中守,是什么用意呢?
難道是拒絕了欒布的忠心,想要借機除掉他?
也不對啊,皇帝殺人哪兒需要這么麻煩,拐這么大的彎子找罪名···
如劉邦殺韓信一樣,隨便說個什么‘腦后生反骨’、‘聽說要造反’不就得了?
正在欒布忐忑不安時,下人來報:天使直不疑登門拜訪。
對直不疑上午才離去,下午又登門的失禮行為,欒布根本就沒空在意,趕忙派欒毅出門迎接。
在客房接見直不疑后,欒布滿腔的疑問卻不知如何問出口了。
難道就這么直咧咧問他:誒兄弟,你家大佬啥意思,是不想收我這個小弟?
直不疑卻是慢條斯理喝下一口茶,調侃道:“欒公眉間陰云密布,可是對陛下差遣不甚滿意?”
欒布聞言嚇一大跳:“天使莫要說笑,老夫一生忠心耿耿,怎敢對陛下心懷怨懟···”
直不疑不厚道的笑了兩聲,旋即正色道:“陛下以公為云中守,非是貶締之意!
欒布唰一下抬頭,直勾勾盯著直不疑的眼睛。
見他不像是在說笑,便起身至房外,屏退下人,又坐回客廳上首。
“陛下行事自有深意,老夫自當恪盡職守,肝腦涂地。”
“然···”
欒布面色糾結,終是一咬牙,委婉問到:“只是不知···陛下以老夫為云中守,可有何差遣?”
直不疑上身微微前傾,低聲道:“差遣談不上,卻也有一事,陛下托在下告與欒公知!
“云中錢氏,已成氣候!”
欒布為漢官數十年,對這句話暗含的潛臺詞自是了若指掌。
沉思片刻,為保萬無一失,還是悠悠道:“霸陵邑尚空,云中錢氏公忠體國,是為先帝忠臣也,當遷霸陵以守先帝之靈啊~”
言辭平淡,眼睛卻是瞟著直不疑。
直不疑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輕嘆道:“若果真如此,先帝在天之靈必會欣慰···”
二人言辭不明間,決定了云中第一大氏族錢氏的命運——遷徙長安。
直不疑望向屋外,言辭縹緲道:“陛下言,此后數年,邊關恐多戰事,云中系邊墻安危,非心腹大臣鎮守不能心安···”
回過頭,鄭重的看著欒布,拱手道:“陛下請欒公,務必保云中不失!”
欒布趕忙起身,深深一拜:“陛下信重,臣縱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直不疑微微點頭,便告辭離去。
走在回驛站的路上,直不疑背負雙手,搖頭嘆息著。
“剛登基就要拿諸侯王開刀,陛下太心急了啊···”
不敬之語未敢說出口,被直不疑深埋入心中,直至三年后,吳楚之亂爆發。
身后欒府,韓睿蹦跶進客廳,見欒布一臉沉思之色,便起了玩心。
踮著腳尖溜到欒布身后,手慢慢靠近欒布的肩膀···
“嘿!老家伙想啥呢?”
嚇得欒布驚而站起,見韓睿一副無賴的模樣,氣的吹胡子瞪眼:“臭小子!差點把老子嚇死!”
韓睿將胳膊架上欒布肩上,挑眉道:“聽說你是云中郡守了?”
“咱倆這交情,那可是出生入死。
“以后在云中地界,可得罩著點兄弟啊~”
欒布一巴掌拍下肩上的手,喘著粗氣捋胸口,好讓自己劇烈的心跳減緩。
稍微好了些,便坐回座位,譏笑道:“上任為云中守,本官要審的第一個案子,就是民夫韓睿殺錢氏家奴之案!”
“而且我已經決定了,殺人者死,天經地義!”
韓睿聞言一愣,旋即跳了起來:“老匹夫!你可別忘了,那事兒你的親衛也有份!”
欒布慢悠悠喝口茶,隨口道:“死罪可以出金贖罪,我家親衛的罪,我出金贖了便是。”
“臥曰!”
韓睿嚇傻了:“那我呢?”
欒布抬起頭,面帶古怪道:“我不是說了嗎?”
“老子的親衛,我自己出金贖罪!”
韓睿一臉懵逼。
欒布得意的笑了起來:“聽說,當日你走出郡牢,自稱是我親衛?”
“雖然當時我不知情,但還是勉強收下你吧!
“贖死罪需百金,去掉我欠你的那十金,現在是你反欠我九十金了!
言畢,欒布起身,悠閑地走向廳外,不忘對身后喊道:“別想著跑啊~云中,現在可是老子的地界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