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街外的雅茗軒中,一樓大堂早已是客滿了。
一個個頭戴方巾、著書生袍的學子們圍著一張張方桌而坐,那些沒有請柬卻聞訊而來的學子大都只能在一旁站著,或是在二樓的走廊邊坐著。
今日除了二三樓的雅座外,一樓被這些個舉辦辯會的學子們包場了。
胖掌柜笑呵呵地吩咐著小二招呼這些學子,其實這種辯會掌柜的也賺不上什么錢,只不過對于茶樓的名聲卻有大大的益處!
雅茗軒中雖然是人滿為患,卻是一點也不嘈雜,恬淡靜雅。
一樓的大堂中央,設了一個高臺,一個美目周正的錦衣公子正在臺上侃侃而談:“……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治學乃是發(fā)明本心……”
學子們一個個都聚精會神,朝同一個方向看去,靜靜聆聽著。
一群專注的學子中,卻有一人顯得焦慮不安,正是方世宇。
方世宇早在半個時辰前就到了,正神情恍惚地坐在下方的一把梨花木交椅上。
等臺上這位學子辯完后,就該輪到他上臺了,可是他的精神卻怎么也集中不起來……
昨夜他一夜未睡,自打夢魘后,他就精神亢奮的怎么也睡不著,輾轉(zhuǎn)反側(cè)一直到天明。
他揉了揉眉心,心里很是煩躁:事情怎么會弄成這樣,那老家伙怎么會突然就醒了呢……
“方兄,下一個就輪到你了吧?你看起來有些累,可是昨晚沒歇息好?”坐在他身旁的一個國字臉的學子擔憂地看著他,心中嘆息:方世宇為人一向從容,談笑風生,想必是最近方老爺病倒,以致方世宇壓力過大了吧?
“多謝于兄關心,我沒事!狈绞烙钚牟辉谘傻貞艘痪洹
“少爺。”一旁的小廝墨硯笑著說道,“老太爺知道您這么用功,一定會高興的!
原來是讀了一整晚的書!于姓學子了然地點了點頭,順著說道:“方兄實在用功,來日必能金榜題名。”
“于兄謬贊了!狈绞烙钣X得墨硯還是挺會說話的,便跟著道,“祖父近幾日才病愈,我也是不想讓他老人家失望。”
“方兄真是孝順!
“過獎過獎。為了子弟者,孝當先!
“那就祝方兄今日奪魁了!
方世宇的臉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是啊!以他的才華今日一定能夠奪魁,萬眾矚目,日后也定會榜上題名。
他要讓所有人知道,他才是方家名正方順的繼承人。
可是……方世宇不禁想到,若是他們做過的那件事曝光的話,別說是功名了,只怕他這一生就完了。
想到這里,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墨硯這時把茶奉到了他的手里,說道:“公子,快輪到您了,喝口茶潤潤喉吧。”
方世宇確實喉嚨干燥的難受,下意識拿過茶盅,一口飲盡,心里安慰著自己道:他們不會知道!一定不會知道……
后方人群中,一身灰色直裰的蕭冷面無表情地看完了這一切,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雅茗軒,沒有人注意到這里何時又少了一個人……
半盞茶后,臺上的錦衣公子終于說完了,他抱拳謝過眾學子后,就下了臺,接下來,終于輪到方世宇了。
方世宇整了整衣袍,站起身來,走到臺上,自信地朗聲道:“眾位兄臺,方某以為剛才柳兄所言不妥,《大學》有言‘格物致知’,所以方某以為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住嘴!”剛才的那個錦衣公子霍地站起身來,冷冷地指著方世宇的鼻子罵道,“方世宇,你有什么資格在此高談闊論,你不僅被驅(qū)逐出族,還被革除功名,有什么資格參加這個辯會!”
“你胡說什么……”
方世宇直覺地反駁,卻見眾位學子都是冷冰冰地盯著自己,七嘴八舌地說道:
“柳兄說的是,被革去功名的人又如何有資格和我們辯論!”
“簡直就是降低我們的格調(diào)!還不把他趕走!”
“趕走他!”
“……”
方世宇狼狽地被一哄而上的學子們趕出了茶樓,他氣得頭頂冒煙,對著茶樓中的眾位學子吼道:“你們都給我等著瞧!”
他可是方府的大少爺,他們竟然敢這么對他!一定好好教訓一頓才行!
方世宇氣勢洶洶地策馬回了方府,沒想到的是門房竟然攔著他不讓他進去。
“這是我的家,我為什么不可以進去!”方世宇試圖推開門房,想要進府去。
門房皺了皺眉,粗魯?shù)匾煌疲屯频梅绞烙钏さ乖诘,然后高高在上地俯視著方世宇,沒好氣地喊道:“我的少爺誒!你都被驅(qū)逐出族了,還想裝什么方家少爺!”
又說他被驅(qū)除出族……方世宇氣得額頭青筋凸起,正想反駁,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幕幕突然在他眼前飛速地閃過:祖父清醒了,父親“卒中”了,跟著父親、母親毒害祖父的事曝光了,然后鎮(zhèn)南王世子蕭奕殺死了他的雙親,還將他除族,革了功名,趕出了方家……
他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
不!不可能的!
方世宇一臉驚駭?shù)挠昧λα怂δX袋,這一切都是假的對不對?
他本是高高在上的方府長房嫡出少爺,人人見到他都應該卑躬屈膝的!可是現(xiàn)在,他卻無家可歸,成了人人可打的落水狗!
怎么會這樣呢?!
方世宇的眼中一片茫然,不知所措。
門房看方世宇一動不動,冷聲又道:“怎么還不滾?如果你再不滾,小心我把府中的家丁都叫來了了!”他惡狠狠地揮了揮拳頭,以示威脅。
“狗眼看人低!”方世宇回過神來,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從地上爬了起來,然后甩袖走人。
曾經(jīng)這個門房對自己要多殷勤便有多殷勤,可是不過短短幾天,自己的天地卻驟然間顛覆了過來!
方世宇渾渾噩噩地走在大街上,四周的人群來來往往,而他卻不知道何去何從。
“方兄!這不是方兄嗎?”一個有些耳熟的聲音突然從后方叫住了他,他停下腳步,循聲看去,只見一個一身藍袍的學子正在不遠處的一家茶樓前看著他。
他記得這個人,這是他在書院的同窗。
方世宇正遲疑著要不要上前和對方打一聲招呼,卻見另一個月白衣袍的學子從茶樓中走了出來,叫住了那個藍袍學子,然后就毫不避諱地指著自己對對方說道:“嚴兄,你這兩個月出去游學了,才剛回來,還不知道吧?方世宇啊,他已經(jīng)被除族了,連功名都被革了!”
“不會吧?除族,還革了功名?”嚴姓學子不敢置信地低呼。
只有德行有虧、作奸犯科之類,才會被革去功名!
想著,嚴姓學子看向方世宇的眼神中多了幾絲輕鄙,與他同行的那個學子就與他說起關于方家那些個破事,毒害嗣父……自作自受……命喪黃泉……驅(qū)逐出族……革除功名……
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在一次次地提醒著方世宇最近所發(fā)生的一切,讓他仿佛又重新經(jīng)歷了一遍這一重重的痛苦。父母都離開了他,只剩下他一人在苦海中沉浮、煎熬。
明明這一切都不關他的事!
這些人憑什么這么看他,那些事又不是他做的!
父母毒害祖父的時候,他還不足三歲稚齡,他又知道什么……
方世宇激動地捂住了耳朵,感覺心頭的憤怒如同海嘯一般,一浪比一浪高,波濤洶涌地要從他的胸口噴涌出來了。
他再也受不了了!
“不關我的事!”方世宇嘶吼地叫了出來,“是父親和母親給祖父下的毒,不關我的事!”
憑什么把他除族!憑什么革他功名!
當壓抑許久的話出口之后,他頓時覺得輕松多了,可是下一瞬卻聽到了一個熟悉而驚恐的聲音:“少爺,您……您……”
墨硯,是墨硯,墨硯還在自己身旁,果然是忠仆!
方世宇循聲一看,卻驟然間發(fā)現(xiàn)天地又變了,前一瞬還置身于街道上的他不知何時又回到了雅茗軒中,墨硯臉色慘白地看著他。
這一刻,方世宇再也動彈不得,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到底哪些是夢,哪些是現(xiàn)實,他幾乎已經(jīng)分不清楚了……
無論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關鍵是,現(xiàn)在全完了!
他竟然說了出來!
四周的學子們交頭接耳,如利劍般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朝他射來,他們的眼神比他夢中的還要輕蔑,還要鄙夷,還要不屑……
“早就聽說方承令此人為富不仁,橫行霸道,沒想到竟然敢謀害嗣父!”
“方世宇明知其父所為,卻隱瞞多年,其人品亦有可議之處!”
“這真真是生平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我看方世宇就是心中有鬼,心魔自生,才會受不了良心的譴責……”
“我看是天道輪回才是!虧我以前還敬他學識不錯,真是白生了這雙眼了!”
“……”
周圍的議論聲越來越激烈,越來越憤怒,方世宇心更亂了。
“不……我……不……”
方世宇想要解釋,但又不知道該何從解釋,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男音在他身后響起:“宇哥兒,原來是你爹娘給大伯父下了毒!我說啊,大伯父以前身體一向好好的,怎么會突然就卒中呢!”那聲音中不止透著憤怒,更多的是幸災樂禍。
方世宇僵硬地轉(zhuǎn)過身,循聲望去,只見雅茗軒的門口,不知何時,幾道熟悉的身影正冷冰冷地看著他,有坐在輪椅上的方老太爺、蕭奕、南宮玥、方承德、方承智……
“祖……祖父!”方世宇結結巴巴地脫口而出。
一瞬間,心已經(jīng)跌落到無底深淵。
這下,哪怕他再怎么解釋,再怎么試圖堵上這些人的嘴,都來不及了!
他腳下一軟,虛軟地跪倒在地。
一聽方世宇稱呼方老太爺為祖父,在場的學子們一下子都明白了。原來這個輪椅上的清瘦老人就是被方世宇一家毒害的方老太爺。看方老太爺瘦得皮包骨的樣子,學子們一方面唏噓不已,另一方面也義憤填膺。
自古以來,孝道都是最重要的善行和德行,哪怕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莽漢也知道“孝”,更別說是讀書人了!
不孝不知是錯,更是“罪”,如同《孝經(jīng)·五刑》中寫道:“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
子女不孝,父母是可以告官,請官府論罪判刑的!有功名的會因此被革除功名,有官職的會因此被革職查辦!
蕭奕暗暗地與南宮玥眨了一下眼。
南宮玥笑了,重生以來,這只在蘇卿萍身上用過一次的“魘三夜”,在改良之后的效果遠勝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