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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小說網(wǎng) > 其他小說 > 柒道生 > 第十六章 朝酈彩云杜鵑紅
  一道淡金色的屏障,突然出現(xiàn)在戲臺邊緣,將那一百零八顆念珠盡數(shù)擋了下來。

  念珠失了力,滾落在地上,玉泓睜開眼,見到遍地的念珠,回首看向了身后。

  阿黎手中玉筆輕轉(zhuǎn),抬臂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子,被忽視在一旁,做個背景,的確不是阿黎的風(fēng)格。本來是想弄明白事情原委,只不過這和尚一心要消滅那花妖,她再不出手攔一攔,怕是要追去鬼界才能知曉了。

  杜江月也抬起頭來,看向那被她蠱惑而來的黑衣女子,她本是要殺了她的,如今竟被她所救,心中驚訝,卻也是慚愧。

  “這位施主,為何出手阻攔?”玉泓不解地看著阿黎。

  伸了個懶腰,阿黎身上的酸疼勁兒少了些,腦中想著如何唬走這個和尚,“我乃天界仙人,此次下凡,便是為了將這花妖捉拿,以正道罰之,還其孽債。”邊說著還邊暗自施法,引清風(fēng)卷起花瓣,圍繞在自己身邊。

  一手何夕起筆,金色筆跡行走如游龍,并在下一刻化作一條金光閃耀的巨龍,于玉泓和杜江月身邊飛過,最后纏繞在阿黎身上,發(fā)出一聲怒吼,而后伴隨著飛揚的花瓣,瞬間潰散作點點星光,消失不見。

  杜江月驚愣住,玉泓也作吃驚之色,被兩人那般注視著,阿黎只覺有些飄飄然,裝腔作勢嚇唬人的感覺還不錯~

  “玉泓小師傅心系人間安康,本仙甚是欣賞,只不過這花妖還需還其孽債,便還請小師傅將她交與我處置。”阿黎裝夠了,便幾步向前,瞧著那和尚說道。

  玉泓聞言沉默了片刻,終還是一手伸出,散落滿地的念珠便如同受召,紛紛飛回他的手上,再度化作珠串,“仙人下凡為人間降下福祉,貧僧不敢有違,既是如此,那這花妖便交由仙人處置,貧僧告辭。”起身微微頷首,他倒也并未因那仙人身份而有失態(tài),說完了話,便轉(zhuǎn)身離去了。

  直至玉泓的身影消失,阿黎才飛身而起,站在了戲臺之上,看著滿地破碎的杜鵑花瓣,“你是杜鵑花妖?”

  “不錯,小女杜江月,正是修行數(shù)百年的杜鵑花妖。”杜江月自然清楚,憑她如今的模樣,是絲毫無法與面前這仙人抵抗的,“只是不知,月娘做了何種天理不容的滔天惡行,竟令得仙人親自下凡殺我?”說著,便凄苦地笑了出來。

  “我倒欲先問,你為何要攝人魂魄,又為何守著這凡人的尸身?”阿黎終于看清了木棺中那人的模樣,一身書生打扮,眉清目秀。

  杜江月低頭看著棺中的書生,眉眼瞬間便柔和起來,“為了我的江郎……”

  “仙人可愿,聽月娘講一個故事?”

  都喜歡講故事,阿黎好像總是聽人講故事。

  杜江月是花妖,杜鵑花妖,初入人間,她愛上了人間戲曲,便入了戲園,唱曲為樂。因天資聰慧、聲若珠玉,又生得極美,很快便紅極一時,多少人豪擲千金只為聽她一曲,可惜身為妖族,驕傲令她根本不將區(qū)區(qū)凡人放在眼中。

  心悅于她的凡人無數(shù),她都瞧不上,卻也攔不住他們總愛惹自己的麻煩。

  三年前的一日,磬昘國皇城——朝酈城的百花戲園,她一曲畢,一位執(zhí)著于她的大官家二公子,將剛下臺的她攔住,并舉止輕薄,調(diào)戲于她。

  堂內(nèi)眾多人看著,皆是畏懼于大官勢力,就算憐惜她,也不敢輕舉妄動。而當著諸多凡人的面,她也不能直接施術(shù)將那浪蕩公子趕走,正想著該如何脫身,一白衣書生卻站了出來。

  那書生站在她面前,將她護在了身后,“付公子,眾目睽睽之下輕薄良家女子,可不是君子所為。”

  杜江月略有驚訝地看著面前人的背影,其他權(quán)貴公子尚且畏懼付公子,這小小的平民書生,卻敢站出來伸張正義,不知是該說他勇敢還是愚蠢。

  “本少爺想做的事,還沒人敢說不對。”貴為付家二公子的付而岱,自小被嬌縱慣了,仗著其父付步啟乃朝廷大官,便在這城中是橫行霸道,“今日本少爺心情不錯,給你個機會,跪下磕個頭認錯,趕緊滾,我就大人有大量,不與你計較。”

  付而岱帶著幾分酒意,自覺這書生一定會知難而退,便又向他身后的杜江月伸出了手,卻不料那白衣書生移了一步,再度擋住了他,“你找死!給我上!”他頓時便惱了,揮手示意身后的小廝,小廝們得了指令,立即上前抓住了書生,將他按在地上拳腳相加。

  讀書之人體弱,無力抵抗,只得蜷縮在地上,盡量讓自己少受些傷。杜江月看著,也不阻止,付而岱也趁機又湊了上來,輕佻地伸手想要將她摟進懷里。

  秀眉微蹙,杜江月極度厭惡這紈绔公子,剛欲出手,卻見他突然止住腳步,惱怒地低頭看向了自己的腳。杜江月也順著看去,驚訝地見到那柔弱書生竟奮力伸出了手,抓住付而岱的腳腕,不再令他向前。

  “放手!”付而岱用力想要掙脫,書生卻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死死抓著不松手,挨著小廝們的拳腳也不吭一聲。

  看客們議論紛紛,戲園的戲曲也只得停下,半刻后,一青衫男子自二樓走下,衣擺勾勒水墨,三千青絲蒼白如雪,清秀面容亦是泛著蒼白,“何人在我百花戲園鬧事?”他展開手中折扇,看向戲臺邊的幾人。

  杜江月抬頭看那人,便微微頷首示意,那人正是這百花戲園的老板易楓宸,平日里并不露面,今日倒是稀罕。

  “你是何人?”付而岱暫且令手下小廝停手,上下打量著易楓宸,那一頭白發(fā)奇異的很,不過他橫行霸道慣了,又怎會怕。

  “原來是付二公子,小生是這百花戲園的老板。”易楓宸看著付而岱,折扇輕搖,“二公子可知,在百花戲園鬧事,是要付出代價的。”

  “你這小小戲園的老板,有什么能耐?”付而岱嗤笑,只以為他是在說大話,“本公子看上你這戲園的姑娘,是你的榮幸,今日就是要將她帶走,你能如何?”

  “看來付二公子,是執(zhí)意要挑釁我百花戲園了?”易楓宸神色依舊平靜,絲毫沒有懼怕這官家公子的模樣。

  “本公子不光要帶走你這戲園的姑娘,還要將你這戲臺子砸了!”付而岱就那么撂下了狠話。

  突然,一管事模樣的老者,自戲園外匆匆而來,站在了付而岱身旁,見到這場面也是出了一身冷汗,“二公子,老爺聽聞公子來了百花戲園,特地要我來囑咐二公子,萬萬不可于百花戲園鬧事啊。”

  “什么?”付而岱頓時生了火氣,他方才夸下海口,要砸了這戲臺,如今,向來寵著自己的親爹都不準,叫他面子往哪擱,“這小小一個戲園子,有什么好稀罕的,爹他老糊涂了吧?今日本公子還就是要砸了這場子!”

  “逆子!”一道帶著滄桑的怒吼,自戲園門口響起,只見一身穿官袍的老者匆匆走了進來,到付而岱的面前,一巴掌打在了他的頭上,“我就知道你要鬧出事來,膽子大了,連爹的話都敢不聽了是嗎?!”

  “爹……”一開始囂張跋扈的付而岱,頓時便老實了。

  那官袍老者,便是身為磬昘國大丞相的付步啟,而如今,這百官之首竟惶恐地看著臺階上,那白發(fā)的青年人,言語之中都透露著尊敬,“易老板,小兒被我慣壞了,不懂禮數(shù),沖撞了易老板,老夫代他賠罪,還望易老板大人不計小人過,莫怪罪于他。”

  易楓宸輕笑,合起了手中折扇,“既然付大人如此說,那小生便不再與二公子計較,便請付大人將令郎帶回去,以后莫要再來我百花戲園便好。”隨后,便轉(zhuǎn)身上樓去了。

  “老夫明白。”付步啟忙不迭地應(yīng)到,知道易楓宸這是下了逐客令,眾目睽睽之下明明是駁他的面子,但他卻是松了口氣,匆忙帶著付而岱離開了。

  戲園中的諸位看客,都被這一幕驚得一愣一愣的,著實不明白這戲園老板是什么身份,竟連大丞相都畢恭畢敬地對待?

  難不成是那位九五至尊?可也不對啊,沒聽說過皇帝是白發(fā),而且應(yīng)是四二之齡,也不該如此年輕。

  這會兒,戲臺上雖重新唱開了曲兒,臺下卻無人有心思聽了,紛紛都因方才之事交頭接耳,胡亂猜測起來。

  杜江月也第一次覺得,自己這老板竟那般神秘,令人捉摸不透。但她此時也無心思去細想了,小廝們跟著付而岱走后,那書生便倒在地上,一身白衣都被踩污,隱約可見臉上手上青紫的痕跡。

  “你可是傻?”杜江月看著那書生,心中微微有些動容,手無縛雞之力還要強出頭保護她,這書生倒與其他凡人不同,“明明不管便好了,非要站出來,被傷成如此模樣。”

  書生聞言,撐著雙臂使了使力,從地上爬了起來。他渾身都是傷,疼的他倒吸涼氣,但還是看著面前的杜江月,雙頰泛起紅暈,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小生,不愿見杜姑娘被人欺負,想保護姑娘,不自覺地就沖出來了。”

  看清了書生原本清秀的面容,青一塊紫一塊的模樣,杜江月忍不住笑出了聲,“你不管,我也不會有事。”

  “小生情急之中也未想太多,不知這戲園老板這般厲害。”書生發(fā)覺自己衣衫凌亂,慌忙整了整,“杜姑娘無事便好,小生儀容不整,還是先告退了。”說著便瘸著腳步欲離開。

  “公子請留步。”杜江月笑著叫住了他,“承蒙公子搭救,月娘不勝感激,還請讓月娘醫(yī)了公子的傷,以為報恩。”

  “杜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區(qū)區(qū)小傷回家修養(yǎng)兩日便好。”書生連忙擺手。

  “公子莫不是嫌棄月娘?”杜江月倒是覺得他分外有趣,“若是不報了公子恩請,月娘心中難安,必會夜夜難寐,還請公子隨我來吧。”

  書生又害羞地撓了撓頭,思慮片刻后還是跟了上去,看著面前杜江月的背影,心中有些歡喜。

  早在第一次在戲園見到她,他便一見鐘情了,只是家境貧寒,不敢言說,只借著給戲園抄曲兒,才有機會日日見到她。

  但離她如此之近,還是第一次,今日他也不知何處來的勇氣,將她護在了身后,面對那朝酈城的紈绔公子也未有半分退縮,只是想著絕對不能讓杜姑娘受了欺負。

  穿過后臺,杜江月一直帶著書生走入后院,進了一處房間,那正是杜江月的房間。

  杜江月取了幾瓶藥酒,讓書生在桌邊坐下,便用干凈的棉布在藥酒中沾濕,抬首輕柔地擦拭在書生臉上的傷處。

  書生只覺一股馥郁花香迎面而來,混入他的鼻息,將整個胸口都占領(lǐng)。杜江月妝容未去,正愈顯嬌媚,眉眼如畫、唇若丹朱,而今這原本只能遠遠看上一眼的芳容,與自己僅有咫尺之隔,氣息吞吐間糾纏在一起,他頓時心跳如密鼓。

  “月娘可有幸得知公子姓名?”杜江月瞧見書生紅的幾乎要滴血的耳朵,頗覺有趣。

  “小生,姓江,名知臣。”他目光四處瞟著,就是不敢與她對上視線。

  “江知臣……江公子。”杜江月輕笑,“月娘名杜江月,不知江公子可否解月娘疑惑?”

  “杜姑娘請講。”

  “江公子可是心悅于月娘?”

  江知臣著實沒想到,杜江月會如此直白地問他,不經(jīng)意間與她四目相對,頓時臉上更紅了幾分。

  “小生,我……”江知臣緊張得說不出話來,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還是咬了咬牙,“小生初見杜姑娘,便對姑娘一見鐘情,但自覺配不上姑娘,便一直藏于心中,未敢言明……”

  雖是心中猜到了,但得他親口承認,終歸是不一樣的感覺。愛慕杜江月的男子無數(shù),但從未有哪個像他這般單純,甚至有些傻氣。

  雖視凡人如螻蟻,但杜江月承認,她并不討厭江知臣,但也并未作何表態(tài)。

  這日之后,江知臣每日再來戲園抄曲兒之時,見到杜江月,便會上前與她閑聊幾句,而后親手將一朵鮮艷嬌嫩的杜鵑花,贈予她。

  杜江月也便是這時才知道,曾經(jīng)每日都送自己杜鵑花的人,正是這靦腆的書生。他在兩年前得知杜江月喜愛杜鵑之時,便親自在家中種下了一叢杜鵑花,日日精心照料,每日都會摘下最美的一朵,送與她,這一送便是兩年之久。

  正所謂鮮花配美人,寶劍贈英雄,而今,他也終是能夠當面將花送與她。

  白駒過隙,又是一年春暖花開,杜江月一身月白長衫,站在院內(nèi)的海棠樹下,將飄落的海棠花瓣收入竹籃中。

  “杜姑娘,杜姑娘!”一道刻意壓低的聲音自一旁傳來,杜江月循聲看去,便見不遠處的墻頭上,江知臣正趴在那里,向她揮手。

  杜江月覺得他那模樣分外滑稽,便抬袖掩住嘴角輕笑,蓮步輕移至院墻前,抬頭看他,“江公子,今日怎么有如此雅興,爬起了院墻?”

  江知臣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險些滑下去,又急忙扒緊了,“今日你們戲園不開張,我也不需來抄曲兒,進不了正門,便想了這偏道兒。”

  江知臣努力地伸手,向杜江月遞過去了一支杜鵑花,“杜姑娘,今日的花,送與你。”

  清風(fēng)拂過,海棠紛落,杜江月在漫天花雨中莞爾而笑,便是百媚叢生。

  “江公子,月娘可是不夠高,接不到呢。”看著高高墻頭上的江知臣,杜江月不用伸手,就知道自己是接不到那花的。

  江知臣反倒又伸了伸手,發(fā)現(xiàn)好像真的遞不過去,頓時沖杜江月尷尬地笑了笑,而后卻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杜姑娘等我片刻,我馬上回來。”隨后杜江月還未來得及說話,他就不見了蹤影。

  未過多久,便聽聞墻那邊響起聲音,江知臣的頭又從墻頭上冒了出來,但這次他不知踩了什么東西,直接爬上了墻頭。

  只見他看了一眼院墻下的草地,便徑直向院內(nèi)跳了下來,但落地時也未站穩(wěn),頓時滾倒在地,沾了一身的花瓣草屑。

  江知臣爬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屑,將那朵杜鵑花從袖中取出,遞給杜江月,卻見那原本鮮艷嬌嫩的花朵,都被壓的變了形,“抱歉,杜姑娘,方才摔倒時不慎將花壓壞了,我還是回去取一朵新的吧。”說著便又要爬上墻頭再出去。

  “不。”杜江月連忙出聲攔住了他,“江公子,這一朵便可,只要是江公子送的,月娘便喜歡。”

  杜江月伸手拿過了他手中敗落的杜鵑花,護在了手中,輕柔而笑。這每一朵杜鵑花,對她而言都有著特殊的意義,透過這些花,她能夠感受到,它們的主人是多么的細心溫柔,是如何用愛澆灌,才令它們生的如此嬌艷美麗。

  “杜姑娘不嫌棄,便好。”江知臣聞言羞澀地撓了撓頭。

  見他這單純耿直的模樣,杜江月只覺得他可愛,且還是傻得可愛,“江公子若是下次再被拒之門外,只需差人喚我一聲便可,可莫要再翻爬院墻了。”想到他剛才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

  江知臣頓時羞紅了臉,“不知我今后,可否稱杜姑娘,月娘?”

  “那今后,月娘便稱江公子,江郎。”杜江月抬手取下了沾在他發(fā)間的海棠花瓣,笑靨如花,“江郎可愿,聽一聽月娘的新曲?”

  聲如琳瑯珠翠、玉珠點地,身如柔柳、曼妙多姿。那女子本就是世間尤物,此時瞧著面前唯一的觀眾,又是雙眼含情、媚眼如絲,此千嬌百媚的模樣,何人看著能不心動,自是被勾去魂魄,亦又心甘情愿。

  此后第二年,朝酈城百花戲園的杜姑娘,登臺的次數(shù)便越來越少了,直至某一日,百花戲園外便貼出了告示,說杜姑娘今后將不再登臺,沒人知道是何緣由,但是城中自有傳聞無數(shù)。

  有的說,杜姑娘因觸怒了付家二公子,付老爺便暗中脅迫她退出戲園。

  有的說,這百花戲園的老板,那日將杜姑娘救下來,兩人便生出情分,既是兩情相悅,那老板便要帶著杜姑娘浪跡天涯去了。

  還有的說,杜姑娘其實早有婚約,如今便是要回家鄉(xiāng)成親去了。

  總之,什么樣的傳言都有,但沒有一條與那書生江知臣有關(guān)系,估計是無人覺得杜姑娘會看上那平平一書生。

  然而事實,便是杜姑娘被書生打動,決定離開戲園,嫁予書生,一生相知相守。

  或許凡人短短百年之壽,對妖來說實為短暫,但杜江月自是看的清楚,她與他相守這百年,便可銘記一生,況且,她還有無盡的時間可以去等待、尋找他的來生。

  這是她第一次動了情,且是對一凡人書生,曾幾何時,在她眼中凡人不過螻蟻,如今卻是不慎放在了心上。

  但是,若真能如她所想,相守這凡世百年,多好……

  距付而岱在百花戲園吃癟已過去整整兩年,這期間他一直再無動作,眾人本以為他已遺忘了此事,卻沒料到他其實一直記著此仇。

  他派人暗中監(jiān)視百花戲園,杜江月江知臣二人的所有接觸都看在眼里,他將那日在易楓宸手中吃的癟,盡數(shù)算在了江知臣的頭上,并暗中發(fā)誓絕不放過他。

  所以在得知杜江月再不登臺之時,他便帶了一眾手下,趁夜前往了書生的家。

  正值霜降日,夜色朦朧,朝酈城外不遠處的小鄉(xiāng)村中,江知臣正用干草將自家院內(nèi)的杜鵑花叢護起來。他這處土地奇異,不論種上何物,都是四季常青,他種下的這些杜鵑花,四季皆可開花,綺麗非凡。

  雖有此寶地,江知臣仍舊是悉心照料這花叢,只為將最美的,送與心中佳人。

  “給我上!”一人的聲音伴隨著凌亂的腳步聲響起,火把的光芒漸近,十幾個人闖進了他的小院,為首的正是那付家二公子——付而岱。

  他帶著的十幾名家仆得了令,立刻便抄起棍棒刀斧,將他院中的所有東西砸爛。

  又有幾名家仆抓住江知臣,逼迫他跪在地上。

  “你們這是做什么?!”江知臣掙扎著,卻無法掙脫,看著院中的一切都在他們手下?lián)p毀,連那片杜鵑花叢也被眾人踩入泥土之中,再不復(fù)嬌艷的模樣。

  付而岱陰狠地笑著,站在江知臣面前,“本公子向來有仇必報,你這破書生既然敢惹我,那我便要給你個小小的教訓(xùn)!”

  抬起腳狠狠踹在江知臣胸口上,他便摔倒在地,付而岱轉(zhuǎn)而伸手指向了那間小屋子,“給我燒了,統(tǒng)統(tǒng)燒了!”

  “是!”

  黑夜之中,火光沖天,吞噬了一處小屋、一叢杜鵑,跳躍的烈焰映在那白衣書生的眼中,伴隨著的還有一張丑惡的嘴臉。

  “我警告你,書呆子,以后離杜江月遠一點,她是我的!”付而岱惡狠狠的目光,似要將他生撕了一般。

  江知臣胸口疼得厲害,但還是抬起眼來看他,“月娘是不會喜歡你的!”

  “月娘?”付而岱親耳聽到這親密的稱呼,怒極反笑,他狠狠踢向了江知臣脆弱的腹部。接連數(shù)腳,踢的累了,又從旁邊的家仆手中奪過木棍,狠狠打在他身上,直至自己氣喘吁吁,江知臣也蜷縮在地上動彈不得。

  “就算她不喜歡我,我也要她成為我的東西,而你,滾的越遠越好,不然下次,老子要了你的命!”付而岱將木棍扔在地上,一揮手,便帶著一眾家仆轉(zhuǎn)身離開了。

  而這一幕,已被杜江月看在眼里,她身為杜鵑花妖,感受到同族痛苦的哀泣,便匆匆趕到江知臣家中,可惜到時就已是烈火熊熊,書生倒在地上,一叢紅艷的杜鵑在火中哀鳴。付而岱一腳一腳踢在江知臣身上,痛在他身,亦是痛在她心,差一點她就忍不住要沖上去。

  可她不敢。

  隨后付而岱離開,村民們見到火光趕來,紛紛幫助著撲滅火焰,并扶起了江知臣,好心的鄰居將其帶回家中照料,她也一直未露面。

  杜江月怒不可遏,雙眸透出了妖艷的紅,一如那烈火中的杜鵑之色。

  走在回城路上的付而岱,聽著家仆們奉承的話,正是洋洋得意,卻突然在荒野間,見到了一曼妙身影。

  那人著一身紅粉衣衫,身段妖嬈,遠遠看去便知是一絕妙佳人。

  見周圍荒無人煙,再無他人,付而岱頓時心生歹意,帶著家仆們便沖了上去。十幾人將那女子圍住,令她無處可逃,付而岱帶著不懷好意的笑,走近了女子。

  明月自縹緲云霧后露出,洋洋撒下銀白的光,照亮了女子嫵媚妖冶的容貌,甚是熟悉。

  “杜姑娘?”付而岱認出了那張臉,不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小美人杜江月嗎,“這三更半夜,荒郊野外的,杜姑娘怎會在此啊,莫不是思念本公子,特地來尋我了?”

  一邊說著,還一邊伸手挑起了她的下巴,言語舉止輕浮,連周圍的家仆都哄笑起來。

  可杜江月始終冷靜地看著他,那張臉上令人作嘔的笑意,她頓時想起方才江知臣遭受的痛,眸中更陰冷了幾分,紅艷的唇卻展開了妖嬈的笑。

  “付公子,可是真心喜歡月娘?”陰冷的眸子是妖異的紅。

  但付而岱正沉醉于那魅惑眾生的笑顏,未曾在意那妖紅,“本公子當然喜歡你這小美人兒,只要你嫁給我,小爺包你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那不知,付公子喜歡月娘哪副模樣?”杜月娘衣衫上綻開朵朵杜鵑,將那如花容貌映得越發(fā)嬌艷,“是戲臺上的模樣、平日這模樣,還是,我真正的模樣?”

  “本公子更想看看,小美人兒在床……”付而岱邪笑著,還未說完那句話,便看著杜江月,驚恐地怔在了原地。

  妖冶的杜鵑花自她腳下生出,圍繞在她身邊,雙眸在幽幽黑暗中亮起赤紅光芒,隨著那笑容愈發(fā)妖魅,一指輕輕在唇角劃過。那杜鵑花便突然極速生長,擴散向四周,緊緊纏繞在那些家仆的身上上,任他們恐懼地掙扎,直至將那脆弱的脖頸生生勒斷,便可見那一雙雙手無力地耷拉下來。

  “月娘這副模樣,付公子可喜歡?”

  付而岱全身都在顫抖,看著周圍家仆的尸體,還有面前那妖邪的眸子,幽幽紅芒如同血的顏色。

  那絕對不是凡人,是妖怪!

  “妖,妖怪!”他逃命般轉(zhuǎn)身向后跑去,而在他身后,妖艷的杜鵑花隨著他的腳步,一路生長,在這一片荒野中格外刺眼。

  片刻后,付而岱面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他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撲向那人,入手是輕柔的薄紗,“救我,有妖怪在追我,我爹是大丞相,只要救了我多少錢他都會給你!”

  “錢啊……”陰柔的女子聲音,令他剛升起一絲希冀的心,再度陷入恐懼,他立刻松開手,坐倒在地,向后退去,看著面前容顏如花之人,只覺那張臉恐怖如惡鬼。

  “多少錢,能買你的命呢?”

  “求求你,放過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付而岱害怕得聲音都開始顫抖,“只要你放過我,你要多少錢我爹都會給你!”

  “可若是……”杜江月彎腰低頭看著他,妖異之笑美的驚心動魄,“我偏就是想要你這條命呢?”

  付而岱當即跪在了她面前,不敢抬頭看她,“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求你饒了我吧!”

  “你平日那些言語行為,我本不放在眼中,可你今日,偏偏觸了我的逆鱗……”

  “逆鱗……那破書生?不,是江大書生,我以后不敢了!”付而岱額上盡是細密的冷汗,“再也不敢了,你別殺我……”

  杜江月腦中一幕幕,都是漫天大火中癱倒在地的江知臣,還有那在烈火中哀鳴的杜鵑花,“可是我不想放過你。”

  付而岱腦中轟的一聲,“你要是敢殺我,我爹一定會找最厲害的道人消滅你,那書生也會被處死,你放了我,我就讓我爹放過你們!”他抓住最后的一點點希望,試圖威脅她。

  可惜,這反是最大的錯誤,他的威脅可以說是愚蠢,用江知臣的性命來威脅杜江月,她不是傻瓜,自然知道像付而岱這種跋扈之人,她若是放過,無異于放虎歸山,倒不如,殺人滅口。

  他的威脅,不僅絲毫沒有令杜江月畏懼,反而堅定了她的殺心。

  “你必需要死!”杜江月五指并攏,指尖如刃,徑直向付而岱心口刺去。

  忽而數(shù)顆珠子自黑暗中掠空而出,擊向杜江月,她敏銳察覺,抬手揮開了一顆,卻覺一陣燒灼的痛感,便見到與那珠子碰觸的掌心處,皮肉翻卷,如同被烈火燒灼。

  “佛珠?!”她頓時便意識到這珠子是何物,面對接連襲來的檀木珠子,也不得不翻身躲避,向后退了數(shù)尺,警惕地看向了佛珠飛來的那片黑暗,“何人?!”

  片刻后,一個白衣身影,在朦朧夜色中漸行漸近。那人著一身潔白僧袍,三千青絲不擾,周身氣息祥和,令人視之便有心安之感。

  付而岱見到擊退杜江月的是位僧人,便慌忙連滾帶爬地跑向他,縮在他身后,“大師快救救我,她是個妖怪,想殺我!”

  那僧人看著杜江月,自是感受到她身上濃重的妖氣,“施主莫怕,且藏于小僧身后。”隨后他再度上前幾步,盤膝而坐,平靜地看著杜江月,“妖孽,你作惡多端,傷人性命,小僧法號玉泓,今日便降妖除魔,將你消滅。”

  只見他雙手合十,垂眸默念咒語,那原本散落在地面上的檀木念珠,便紛紛浮起,于半空中交錯排列,組成了一法陣,向著杜江月當頭壓下。

  那法陣中蘊含著強大的法力,壓的她身形微滯,抬手迎向那陣法。但她自然知曉那佛珠克她,便以妖力化出茂密的花叢,鮮艷的杜鵑擋住了一顆顆珠子,但也隨后敗落。

  玉泓咒語未停,那一百零八顆念珠又四散開來,將杜江月包圍其中,隨后每一顆珠子都如離弦之箭,擊向了她。

  杜江月不斷躲避,卻仍舊會不慎被擊中,便留下數(shù)處燒灼之傷,甚至在那美麗的臉上,也留下了傷痕。

  “殺了她,大師快殺了她!”見到杜江月被壓制、受傷的狼狽模樣,付而岱頓時又囂張起來,站起身興奮地跑到玉泓前方,揮著手,“殺了她,還有個與妖孽茍合的破書生,那個也要殺!那全村都要殺,一個都不能放過!”

  他甚至還覺不夠解氣,彎腰撿了塊石頭,砸向了被念珠圍困的杜江月。

  杜江月將那些話語聽得清楚,憤怒再度涌上心頭,她知今日必須要殺了付而岱,甚至是這臭和尚。但這和尚年紀輕輕竟有如此法力,就算能將他殺了,也怕是要將自己葬送在此處。

  銀牙緊咬,杜江月冷眼看向了不遠處的付而岱,不論如何,他必須死!

  千百株杜鵑花自地面生長而出,如有意識般層層圍繞,打亂了一百零八顆念珠的位置,并將杜江月護在了其中。

  隨后,花叢突然炸開,念珠全被擊飛,杜江月便自那其中閃掠而出,一手如刃,刺向了付而岱。

  玉泓也在瞬間睜開雙眸,起身閃至付而岱身前,一掌擊中她的胸口。

  一口刺目的鮮血吐出,杜江月因這一掌,身子向后退了半丈,才撞在巖石之上,氣血翻涌。

  但她抬起頭,卻笑了。

  玉泓驚覺,回首看向付而岱,卻見杜鵑穿心,汨汨鮮血順著枝葉流淌而下,染血的花瓣分外嬌艷,而付而岱的神情,終是定格在了驚恐之中。

  玉泓平靜的臉上,難得出現(xiàn)了一絲情緒,那是遺憾。畢竟方才付而岱所說,他也是聽到,亦是看出此人囂張跋扈。但佛法普度,他相信能夠?qū)⑵湟胝溃瑓s不料他還是未能逃過這一死。

  “殺害無辜,罪孽深重,今日,便了結(jié)了你的孽債吧,妖孽。”玉泓一句阿彌陀佛,抬手召回了四散的念珠,令其在手中重新化回珠串。

  “無辜?”杜江月壓下翻涌的氣血,踉蹌著站起身來,嗤笑出聲,“你知他做了何事?便敢說他無辜!”

  “不論何事,凡人便是凡人,自可從新向善,妖孽便是妖孽,必會禍亂人間。”玉泓神色回歸平靜,看著連站都要站不穩(wěn)的杜江月,眼中并無波瀾,盡管外表如何像一個凡人,卻終究是身為異類的妖怪。

  “那我們妖便全是惡人嗎?!這又是什么道理?”杜江月怒極反笑,“若論殺孽,凡間帝王將相那個不是血債累累?凡人做何都可從新向善,妖卻連生存都不配嗎?!”

  可玉泓不為所動,手中檀木念珠漂浮而起,將他圈在其中,“妖孽就是妖孽,不該存于凡世,便不可留。”

  一百零八顆念珠化作金光,剎那間便刺穿了杜江月的身軀,她本就受傷,根本躲不開。

  金光刺穿她的身體,鮮血染紅了衣衫,生機流逝,她跪倒在地,知今日怕是要喪命于此。可閉上眼,一個傻笑著的白衣書生,便浮現(xiàn)在了眼前。

  “江郎……”睜開眼,入眼是云消霧散,漫天的璀璨星辰,“不,我不能死在這里!”

  妖力自她體內(nèi)涌出,扛著如此重的傷,化出狂風(fēng),無數(shù)花瓣與荒草被卷起,呼嘯的風(fēng)刮向玉泓。

  那風(fēng)并無殺人只力,卻刮的人睜不開眼,又不得不以衣袖擋去草屑花瓣。

  待狂風(fēng)散去,玉泓再看向巨石前,已然空空,沒了杜江月的蹤影,她逃走了。

  收回佛珠,玉泓看著荒野中十數(shù)人的尸體,嘆息一聲,默念經(jīng)文超度他們,而后便轉(zhuǎn)身,走向了朝酈城。

  逃回百花戲園的杜江月,收斂了妖氣,躺在床榻之上,鮮血將一身粉衫染成了血紅,亦是染在了榻上。

  運轉(zhuǎn)妖力止住血流,杜江月癱倒在床,臉色蒼白,額上是細密的冷汗。

  此次傷的確實很重,她先是為了聲東擊西,生生接下了玉泓一掌,而后又被那克制妖邪的佛珠重傷,全身猶如烈火焚燒,說她是命懸一線也不為過。

  看來,只能慢慢養(yǎng)傷了。

  杜江月閉門謝客,在房中調(diào)養(yǎng)了三日,才外傷痊愈,內(nèi)傷卻猶未愈,但這三日她時時惦記著江知臣,也不知他傷勢如何,可好些了。

  如此思念甚重,她便在三日后,踏出了百花戲園。

  可出城來到那小村落時,她卻找不見江知臣了,不論詢問何人,皆是驚慌答說不識,隨即逃走,就連那日好心收留他的鄰里,也避如蛇蝎。

  杜江月不明為何,卻是心中不安,她不想為難這些,對江知臣和善的村民們,唯有懇求著那家鄰里,詢問江知臣的去處。

  得到的答案,卻令她如五雷轟頂,后悔莫及。

  寒風(fēng)蕭瑟,容顏如花之人,踉蹌著走在朝酈城寬闊的街道上,那本不該負重物的玲瓏身子上,背著一個白衣書生裝扮的男子。

  此番場景,本應(yīng)會得無數(shù)男子垂憐,卻不知為何,不論是誰,看清了那背上的人,都都無一例外地逃離,似乎那是什么妖魔惡鬼。

  可若是仔細看了,便可見到那書生身無半份活氣,原本清秀的面容泛著青紫之色。

  那已然,是一具尸體。

  而背負著他的女子,嘴角溢出一絲絲鮮血,低落在地,那雙曾經(jīng)的秋水明眸,如今亦是空洞如死物。

  似是為了應(yīng)和這哀凄之景,忽然間烏云蔽日、電閃雷鳴,瓢潑大雨傾瀉而下。

  大雨趕走了街道上所有無關(guān)之人,又將那失魂落魄之人,澆了個徹底。

  就那樣一路踉蹌著,女子背著書生的尸體,來到了名為百花戲園的牌匾下,倒在了那里,一人手持紙傘,輕輕自園中踏出。

  “回來了。”似是眼前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那人語氣并無半份意外,一襲青衫點綴著墨色,持折扇的手背在身后,青絲如雪,“與小生做個交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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