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人家,這可是你不見的錢袋?”
“啊,這……正是……”
“這是方才我從一小賊手中搶回的,下次老人家可莫要再錯怪好人了。”
“是是是,多謝這位公子。”
“謝我就不必了,你倒是應該同這位公子道個歉才是。”
“對,對,這位公子,方才老頭子我眼拙,錯怪了你,實在是對不住了。”
阿黎初次見到陸與莘,是在她四百歲那年偷偷跑去靈界的時候,彼時那兩名少年將阿黎從一場誤會中解救出來,阿黎為了答謝他們,邀請他們品嘗了一頓“大餐”,并由此互相結識,三個人一起天南海北四處游玩。阿黎此次偷往靈界,扮了一身男兒模樣,而陸與莘也是女扮男裝,雖說兩人都像模像樣,但畢竟同為女兒家,兩人都心照不宣。
那日與陸與莘一同解救阿黎的還有一位少年,叫令狐曄,他說他是妖界的一只狐妖,不知為何跌入靈界之中,回不去了。阿黎當時并未多想,而幾日后一位少年追上了他們,那少年抱著琴,一身白衣飄飄,氣質過人。只不過那一身干凈的氣息的人在看到令狐曄的時候愣了一下,而后立刻便變了臉色,如同見了仇家一般,氣勢突然變得冰冷,出手盡是殺招直逼令狐曄而去。
阿黎被這場面嚇了一跳,站在那里看著他們打在一起,而陸與莘卻躲到了阿黎的身后,悄咪咪地從阿黎肩上觀察令狐曄與那少年的打斗狀況,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
白衣少年招招狠毒,出手致命,在這靈界之中,用的卻是天界的招法,且招招式式靈動非凡,絕非一般人物。而令狐曄多是閃躲,明顯游刃有余、未盡全力,而阿黎在此時才感覺到,令狐曄身上并沒有妖界中人特有的妖氣,反而有種別樣的仙靈之氣。
這兩人一打便是整整一日的光景,還是因那白衣少年不久之前與他人大戰(zhàn)過一場,身上有傷,仙力也尚未恢復,所以才率先停手,結束了這一場在阿黎看來莫名其妙的鬧劇。而事后陸與莘也向阿黎解釋了原因,原來那白衣少年名為姜音,是天界樂禾天君的弟子,從一開始,姜音便是遵從師命一直監(jiān)視令狐曄,哪怕被他發(fā)現(xiàn)了也依舊跟隨著,一路跟到了靈界來,而后的一次機緣,令狐曄結識了陸與莘,便心生一計意圖甩掉姜音。
計謀雖是陰損了些,卻也是在衡量過姜音的實力后才決定的,也成功的讓令狐曄暫時甩掉了他。
可姜音的心里,可是燃起了憤怒的小火苗,被自己的監(jiān)視對象給騙了,還不得已跟一靈獸大戰(zhàn)了一場,弄得一身狼狽,若不是令狐曄的實力在他之上,他恐怕拼了命也要掐死這只不要臉的狐貍。
對于這種拋棄隊友的行為,阿黎瞇起了鄙夷的眼神,頂著阿黎的目光,陸與莘也很無奈,她那時,也是被這只不要臉的狐貍給騙了,才上了他的賊船。
這件事不大不小,三兩日便過去了,令狐曄依舊沒臉沒皮,阿黎和陸與莘依舊沒心沒肺,姜音依舊有火發(fā)不出,每日板著臉也不與他們講話,三人作妖的隊伍變成了四個人,只不過姜音的加入,倒是讓他們三個只會整幺蛾子的小屁孩安分了不少。但平心而論,比起仙氣飄飄、一臉正經(jīng)的姜音,令狐曄作為一只沒臉沒皮的狐貍,倒是更討阿黎的喜歡,以至于阿黎一度以為自己是不是移情別戀喜歡上這只狐貍了。
令狐曄的模樣倒真不愧是一只狐貍,單單那一張臉在六界絕對可以排的上號,一雙狐貍眼睛勾人的很,但從不亂放電,對著別家姑娘連瞥都不瞥,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態(tài),卻還偏偏從骨子里透著野狐貍的不羈放蕩。以阿黎的“閱男無數(shù)”,默默將他排了個第五,當然這其中不排除有阿黎的小心思在作祟。
不過這想法在阿黎腦中只閃了一瞬,她還是要專情的,對令狐曄的喜歡,便只是兄弟之情。
再到后來,阿黎愈發(fā)感覺令狐曄與姜音之間的氣氛變得微妙,兩人的針鋒相對變得愈加嚴重,甚至一言不合都能打個三天三夜,阿黎和陸與莘的日常變成了看他們吵架、打架、生悶氣。
靈界的那回,是阿黎偷偷溜出神機境最久的一次,不過她本就是打算要讓束修著急她,親自來尋她回去,所以她才不急。束修雖是六界之事無所不知的神機天尊,可對于阿黎,束修從來都是無可奈何,他所做的一切有關阿黎的卜算,皆是一片黑暗,他無法以任何方式,干預阿黎的人生。
阿黎在靈界過的好生快活,殊不知天界那邊,雖束修無甚反應,阿黎的失蹤卻是急壞了她那兄長與一眾師兄,滿世界翻天覆地地找他們唯一的小丫頭片子,急到最后,阿黎便是被七師兄給親自捉了回去。對此阿黎一點也不意外,畢竟只要阿黎心里還有那個人,不論她跑去哪都逃不過她這位七師兄的法眼。
告別陸與莘他們三人的時候,七師兄說了一句阿黎很久之后才明白的話,他說:“愿生死之交勿作生死相對。”
在十位師兄加之一位兄長之中,與阿黎關系最為要好的,不是他的兄長束應,也不是最溫和親人的五師兄喬冰仙,而是七師兄七兮。
七兮不屬于六界六道,他有魂魄,有意識,卻沒有血肉之軀,他誕于七月七日、七夕之節(jié),是六界眾生之情愛匯聚所成,所以他掌管六界之愛。他只是眾生意志的產物,卻有著自我的意識,并非尋常,所以在他誕生當日,束修便親自前往他的誕生之地,將他帶回神機境,并收他為徒、授法傳書。
阿黎之所以與他關系要好,大抵是因為只有他才能懂得阿黎的所想所愿,也只有他能讓阿黎放心地盡情傾訴。七師兄是最懂阿黎的人,也是阿黎除卻束修之外最依賴的人,所以哪怕是阿黎偷偷摸摸地溜去六界之中,瞞著束修,也不會瞞著七兮,甚至十之八九還會將他一同拉下水。
所以當年,她一時興起,將他威逼利誘去了人間,才會發(fā)生那件事,致使她沉睡了將近百年,而后醒來,又面對陸與莘的命運,欲予她拯救卻又無能為力,唯有悔恨與不甘。
那日她五感盡失,被師兄帶回神機境,在束修與獄祖的合力醫(yī)治下,恢復了聽、嗅、觸三感,而后便在她的強烈要求下參加了天靈兩界一同對陸與莘的判處。
跟在束修身后,她看不見,只能聽著,聽著判官對她所有罪行的描述,聽著天靈兩帝毫無人情味道的審問,她沒有聽到陸與莘的任何聲音,面對判官與兩帝的話沒有任何的辯解,亦或是她死心了?她萬分焦急的時候,聽到了一個熟悉的清冷的聲音,那聲音不復往日的冷靜沉著,帶著焦躁,帶著憤怒,她從未聽到過姜音如此激動的聲音,他正在努力地為陸與莘開脫,可陸與莘什么都不說,他的辯解也顯得如此的孤獨,蒼白無力。
她很想一同開口為陸與莘辯解,可束修施法定住了她的身,并暫時封住了她的聲音,她又變成了人間樹洞中無能為力的模樣,而且這次,她是真的沒有任何能力打破自己的現(xiàn)狀了。
就在天靈兩帝決定對陸與莘判以神磨碎魂之刑時,突然伴隨著一聲怒吼,整個天宮突然騷亂起來,阿黎聽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聲音,那聲音回蕩在整個天界。
九尾的黑色狐帝傲立于天空,龐大而美麗的身軀幾乎要遮天蔽日,他說:“哥哥,你若敢傷她,我便血染這六界!”
阿黎沒能再聽下去,令狐曄的出現(xiàn)引起了天界仙靈之氣的混亂,這一瞬間的混亂沖撞了此時脆弱不堪的阿黎,致使她吐血暈厥。而阿黎再度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jīng)結束了,魔狐帝那日闖入天宮庇護陸與莘,與天帝大戰(zhàn)九天九夜,整個天宮毀了大半,最后魔狐帝被天帝以九柄神劍封印,此事方才平息。
但陸與莘的判處卻不再是神磨碎魂之刑,只是貶入人間永世為凡人,生世不得再回天靈界,而被陸與莘奪去了凐刑的那名罪仙,也被處以同樣的判決。
而這樣的判決,似乎是因為天帝與魔狐帝大戰(zhàn)時,陸與莘以性命于魔狐帝手中救了天帝,便是冷漠如天帝,救命之恩如何能不報,功過相抵,這大概已是最好的結局。
可姜音不這么認為。
他退去了仙位,以云游散仙的身份去往了人間,沒有對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語,就那樣消失了,甚至連他的師父樂禾天君都毫不知情,只無可奈何地兀自嘆息了一聲。那一天,這位在天界名望極高的天君,如同凡人一般,蒼老了數(shù)十歲。
阿黎也沒有見到姜音,她想,或許他在怪他,甚至是恨她,恨她為什么在那日的判決上無動于衷,恨她為何不為陸與莘求情,明明她的父尊是天界高高在上的神機天尊,只要束修一句話,事情就很可能不會是這樣。阿黎想要向他解釋她的無能為力,但姜音就那樣毫無聲息地消失了,沒有給她任何的機會。
三百年過去了,阿黎不再是過去的阿黎,物是人非,所有的解釋都變成借口,她無力再去辯解過去的事,而姜音也未曾恨過她,只是失望罷了。
而這份失望,便足以讓他們由摯友,變得不過是相識。
阿黎恨過身為自己父尊的束修嗎?大抵是恨過的,阿黎自己也不知道。九百多年的時間,束修在她心中的地位從未變過,不會因為任何事而動搖,哪怕束修無數(shù)次地令她失望。阿黎一直告訴自己,不管怎樣,這個人是自己的父尊,是親手將自己從死亡邊緣救回、養(yǎng)育維護了自己近千年的人,他理所應當是她心目中的第一位。
阿黎突然想起七師兄曾對她說過:“阿黎,在我眼中你這一生,盡是執(zhí)念而已。”
一道怒雷自身側毫厘之處劈下,并伴隨著一聲巨響,阿黎被驚的踉蹌一下,穩(wěn)住身形后方才發(fā)現(xiàn)此處天空已是烏云蔽日,暗沉的顏色壓抑地令人無法呼吸。阿黎望了一眼腳下,這段回憶那般長久,她竟以到達了要去往之地。
因暗沉的烏云,戚堯國的這一方土地不顯光明與繁榮,卻依稀透露著祥和的氣息,此處離南海不遠,受大海的恩惠,民生富足,并深受這一方海主的庇佑,可謂是福澤之地。
淅淅瀝瀝的雨滴落了下來,率先打在了阿黎的身上,是有些冷的,雨滴迅速變得越來越密集,電閃雷鳴不斷,這必然是一場暴雨。阿黎無意施法避雨,她尋得了一處山巔的寺廟,拖著濕透的衣衫,敲開了寺廟的大門,開門的小僧應允了她留宿避雨的請求。她抬頭看了一眼,金色的匾額,“天廟”二字氣勢恢宏,歪了歪頭,阿黎笑了。
跟隨小僧來到一處客房,樸素簡單的房間很整潔,還有著一股淡淡的檀香。小僧又去為阿黎準備了沐浴用的熱水,還為她準備了一身素衫。謝過小僧,阿黎褪去了濕透的衣衫,一道猙獰丑陋的傷疤暴露在空氣中,自后頸下方斜著破開了左側肩胛的肌膚,恐怖的模樣讓人難以想象當時傷口是怎樣的血肉模糊。將身體浸入溫熱的水中,水的溫度漸漸驅散了身體中的寒氣,亦趕走了這許多天不停四處奔波的疲憊。
“姑娘自何處而來?可是將要往何處去?”清亮的男聲突兀地響起,阿黎迅速扯過身旁的衣物裹上,旋身躍出水桶并甩手刺出一道銳利帶著殺意的仙力,敏銳的靈覺令她的出手毫無差錯,但仙力之刃釘入房梁木中,隨即消散而去,只余一指尖大小的洞。而坐在房梁上的青衫少年保持著歪頭的姿勢,瞄了一眼腦袋旁邊深入木中的孔洞,一直微笑著的嘴角也不禁抽了抽,要是他反應不及,被那仙力擊中,半條命估計就要丟了。
阿黎盯著這個能毫無聲息潛入她房中的少年,一手緊攥衣襟,另一手已是玉筆在握,筆尖處鋒芒匯聚。“不請自來,擅闖姑娘家的閨閣,不覺得無理嗎?”
少年伸手比量了一下身邊木梁上阿黎打出的孔洞,又放在眼前,閉上另一只眼從手指比出的縫隙里看阿黎,“我倒從未見過,哪家的姑娘會如此兇悍,這閨閣竟是要拿命來闖,不值當不值當!”邊說著還故作深沉地搖了搖頭,如講了多大的道理一般。
阿黎也未動怒,只冷哼了一聲,“試問我天界女子的閨閣,哪個不需拿命來闖?”能悄無聲息出現(xiàn)在阿黎房中,面對阿黎的攻擊又毫無懼色,甚至還敢出言調侃,這少年,必然不是普通人,“你到底是何人?”
面對阿黎的質問,少年仿若未聞,晃悠著腿,面上還是帶著笑,“仙氣十足,姑娘莫非是天界哪個宮的仙子?可惜了我對如今的天界知之甚少,不然如此貌美如花的仙子,我定能猜出姑娘芳名。”
“如今的天界?”阿黎敏感地挑出了他話語中的這般說法,不甚理解地看著他。
少年晃動的腿頓了一下,笑容僵了一瞬,又很快地恢復了常態(tài),“正是正是,若論起年齡來,小姑娘你怕是還要叫老夫一聲祖爺爺呢。”邊說還邊故作老成的樣子,伸手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須,還假惺惺地咳了幾聲,那模樣,完全就是個長不大的小屁孩。
阿黎挑了挑眉頭,翻手收起了筆,“那可否請前輩先回避一下,小女尚需整裝,不然豈不是對前輩失敬。”她尚還有一只手抓著領口不能松開,單薄的里衣慢慢吸收了身上的水珠,很快就會變了味道,阿黎可不想如此出丑。
那少年卻驚訝的張大了嘴巴,“這才不過萬年,天界竟落魄到如此地步了?竟連最簡單的換儀術都失傳了不成,整裝要如此麻煩?”而后又捶胸頓足,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老夫慚愧啊,竟不知堂堂天界竟已至此,造化弄天啊!”
真真是演得出神入化,此人不去說書絕對是浪費了一絕世奇才。
阿黎見他似是執(zhí)意不肯回避,無奈只得運起仙術,一旋身便是一身嶄新的墨色衣衫,連帶發(fā)飾也一并換了,深沉的顏色襯著阿黎白皙的肌膚,清亮的眸子里映著燭火星星點點。
“前輩不覺得自己有些失禮嗎?竟也不知羞恥做出偷窺這等事來!”整理了一下衣袖,阿黎瞟了一眼房梁上瞪著大眼睛毫無愧色看她的少年,還是沒能忍住,飛身而起沖他一腳踹去。
少年身子向后一仰,整個人順勢翻下了橫梁,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地上,“哎呀呀,怎么年紀輕輕,火氣這么大,也不知尊老愛幼。”
這一腳落空,阿黎旋身落回地面,看著面前也不過到自己肩膀高的少年,也露出了“友好”的笑容,“那請問閣下,我是應該尊老,還是愛幼呢?”
“當然是尊老了!”少年想也不想就回答道。
“那可巧了,我可是仙界出了名的不尊老。”阿黎笑得愈發(fā)燦爛,上至滿頭華發(fā)的云丹仙君,下至剛升上天界的小仙,哪個她沒欺負過,在她這里,可沒有尊老愛幼這一說,從來只看她的心情。
“那愛幼?”少年試著問道。
阿黎這次直接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微笑。
“……”那少年完全能懂阿黎笑容下的意思,“也虧你能做天界的神仙。”
“非也。”聽到他這話,阿黎搖了搖頭,“我可并非被編入天界神籍的神仙,不過與天界淵源頗深罷了。”
這話說的少年倒是有些不懂了,“你這一身可盡是天界中人才有的仙力,怎的不是天界神仙?”
“我可不稀罕什么天界神籍,沒了那些拖累,才能這般自在。”阿黎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面上雖沒什么表情,眼睛卻瞟向了一旁。因為身世詭異而始終被天界防備,從不將她納入天界神籍這種事,她怎么可能自己說出來丟人。說到底阿黎只是神機境的人,與天界的關聯(lián)只是因為父尊束修罷了,她便也不過是天界的過客,只不過是個一旦被察覺出危險便會立刻被抹殺的可有可無的過客。
“那倒是,還是自在些好。”對阿黎的話,少年倒是十分贊同地點了點頭,而后一溜煙跑到桌旁的凳子上坐下,伸手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又嘆了一口氣,有些不情愿地看著阿黎,“所以說,你能告訴我你是來干嘛的了吧?”
“不能。”阿黎環(huán)抱起手臂。
“為什么!”少年氣憤地鼓起了兩頰。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我都不知道你是誰,如果你有什么陰謀怎么辦,雖然你看上去也就是這么丁點兒的小娃娃但都敢偷偷溜進別人的房間偷窺別人洗澡自稱老夫卻一點禮貌也不懂!”阿黎流利地一番不帶大喘氣兒的反問,帶著咄咄逼人的味道直直地刺向少年,她可對于剛才的事記仇得很。
“你你你!”少年拍桌而起,“別看老夫是這模樣,但老夫可是長你不知幾萬歲的老前輩了!”
阿黎也拍上了桌子,低頭與少年針鋒相對,“那又怎樣,為老不尊!”憑借身高優(yōu)勢,阿黎成功取得了氣勢上的勝利,少年仰著頭看她,越看越心虛,氣結地咬了咬牙,不甘心地一屁股坐了回去,“好啦!對不起啦!我叫龍祭,是這天廟的守護者,雖然我是這副少年的模樣,但我確實已經(jīng)有九萬多歲了,不是小娃娃!”
對于認輸?shù)狼傅凝埣溃⒗桀H為滿意,雖然因他九萬多歲的年紀而小小的驚訝了一下,但也并未放在心上,畢竟六界最“老”的人,阿黎可是幾百年里日日見著。年齡都是小事,模樣好看問題都不大。阿黎露出了和善的微笑,也坐在了桌邊,單手托著下巴,“我叫束黎,你可以叫我阿黎,暫時借住在天界的‘無名小卒’。”她“稍微”隱瞞了一些事情。
“如今的天帝,可還是鐘離玦?”
“是啊,好幾萬年了,還不死。”提到天帝,阿黎撇了撇嘴,滿不在乎地回答道。對于天帝鐘離玦,她的怨念還是頗深的。
龍祭卻因阿黎口無遮攔的話皺了皺眉,這樣的表情在那張少年模樣的臉上顯得有些奇怪,“你不該如此咒他,我雖不知你為何對他如此不滿,但他是個優(yōu)秀的天帝,也終歸是可憐之人,他該有個善果。”說起這話來,他倒是嚴肅認真了起來,一掃之前隨意輕浮的樣子,倒是有些像小時候總是教育她的兄長束應。
阿黎沒接話。
龍祭也沒打算繼續(xù)說下去,“所以啊,你該告訴我了吧。”他扯回了話題。
“啊?什么?”阿黎歪了歪頭。
“告訴我你到底是來干嘛的!!”龍祭再度炸毛,她一定是裝的!在報復自己!
阿黎恍然大悟地張大了嘴,“哦——這件事啊。我是被天帝‘威逼脅迫’下凡來尋真龍的。”
龍祭早有預料般嘆了口氣,“果然如此嗎……畢竟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天界的龍氣也應是十分稀薄了。”
“你都知道了還問我。”阿黎翻了個白眼。
“我這不是確定一下嗎!要是猜錯了豈不是很尷尬!”
“好的好的你說的對。”
突然不跟他吵的阿黎讓龍祭有些不適,“那我就告訴你吧,我就是你要找的如今這六界唯一的真龍。”
“哦。”
“……”
“……”阿黎突然愣住了,而后又回味了一下剛才龍祭說的話,然后整個人的臉都綠了,顫抖著手,“你說,你這個幼稚無恥偷看別人洗澡為老不尊的小屁孩是六界唯一的真龍??”
果然還是在記仇,真是小氣的女人!“是啊就是我啊。”龍祭很想生氣,但他忍住了,提醒自己要大度,不能跟小輩斤斤計較,早晚他會讓這個家伙知道自己的厲害。
“天界要亡了嗎……”阿黎捂著眼睛做出一副悲痛不已的樣子,不過一會兒又移開了手恢復了常態(tài),“那我在你身上怎么感覺不到一點龍氣。”
阿黎的變化之快令龍祭的嘴角再度抽了兩下,真是善變的女人,“好歹我也是活了快十萬年的龍,研究出個掩蓋自身氣息的法子還不容易嗎,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說著他便撤去了掩蓋氣息的法術,精純磅礴的龍氣自他身上涌出,那種高貴的氣息不由自主地散發(fā)出一種威壓,會令人從心底里浮現(xiàn)出一種膜拜之感。
然而這種威壓對阿黎并不起作用,她的身體自行化解了它,所以阿黎只能感受到那是真實磅礴的龍氣,只感覺面前像個小屁孩的龍祭變得略微靠譜了些。
“既然你就是真龍,那你便跟我去天界吧。”阿黎愉快地拍了一下手,覺得自己的任務終于能夠完成了。
可龍祭卻不給她面子的,“我不會回天界的,你不用想了。”他本來還想看到阿黎在他的龍威之下膜拜的神情,卻沒想到完全沒效果,不由得郁悶。
“為何?去天界做個德高望重的天君,不比你做這天廟之主更過癮,還日日有仙娥伺候著,吃穿不愁,有求必應,連天帝都要敬你三分,多么痛快……”阿黎不相信他竟然不愿前往天界,便說盡了回天界的好處,想以此來誘惑他。
可龍祭卻不為所動,“就如你方才所說,天界的神籍在身,便是拖累,不如現(xiàn)在來的自在,雖無人伺候,卻無拘無束,沒有職位帶來的重擔,我還是更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每日游山玩水,飲酒……”他停了一下,低垂下眸子,“況且我還有人沒等到呢,我不能走。”
這個有九萬多歲的真龍,一副少年模樣,也有著一顆帶著幼稚的心,但上萬年的漫長時光,他也會有所追求,也會有所悲傷,就如他現(xiàn)在的神情告訴阿黎的,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什么東西,陷入了無止境的等待與期盼。一反定格在阿黎印象中的他,看著他的模樣,阿黎突然想起了從前的自己,因為失去而悲傷、絕望、瘋狂,總是祈求著他們的歸來,卻也因此而一次次地體會失望。
阿黎知道自己是無法強迫他了,但為了左翎她必須想盡辦法將龍祭帶回天界,如今唯一的辦法,便只有解開他的心結,讓他放下執(zhí)念。能不能做到阿黎也不知曉,至少,她從沒做到過放下。龍祭和姜音一樣,都是為一份執(zhí)念,只不過一個始終留在原地等候,一個永遠都在尋找。但說到底,他們都是背負著枷鎖的人,背負著自己的心所制造的枷鎖,永遠不會自己卸下。
在阿黎的無賴與選擇性失聰下,她成功留在了天廟中,龍祭不告訴她要等待的人到底是誰,也不告訴他事情原委,阿黎也只能靠自己的神通廣大去查清楚了。其實天界的真龍神位,是最初天界初立之時父神親設的,為的就是借助龍氣保持天界的威嚴,建立起以天界為首的六界秩序,畢竟有自帶威壓效果的真龍氣息在,天界總歸會讓其余眾生仰望幾分。說到底,不過也就是個閑職,整日閑得無聊四處釋放自己的氣息而已,沒什么正經(jīng)需要做的。其實在阿黎看來這個職位完全可有可無,沒什么必要,天界若有足夠實力自然為六界之首,若無實力,做了這首界也白搭,不過是個空架子。
說起來這個尋找真龍的任務也并非很難嘛,只不過龍祭心有執(zhí)念這點出乎了意料,以至于他不愿回天界。莫非天帝是特意將這個簡單的任務派給她的?
阿黎想了一下天帝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不可能的。
將這個荒誕的想法敲出腦袋,阿黎自己尋著路找到了天廟的正殿,氣勢恢宏,金色的琉璃瓦閃爍著光芒,看到了不少凡人進進出出,虔誠地跪拜佛像,且多數(shù)錦衣貴袍,當是不少達官貴人。抬頭看了一眼那佛像,阿黎無語,那哪里是佛像,分明是真龍雕像,還是真正的真龍“雕像”……沒錯,這個在高高的大殿中央的栩栩如生的巨大臥龍雕像,分明就是龍祭本龍。
他甚至偷偷朝阿黎眨了眨眼睛。
阿黎開始考慮要不要傳信給束修,讓他告訴獄祖這里有龍公然搶了他的飯碗。
后來阿黎從天廟年齡最大的住持那里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在幾十年前,主持還是位普通的掃地小僧的時候,有群無惡不作的山匪闖入了廟中,殺了好多僧人,還毀了當時的佛像,他躲在了佛像僅剩的蓮臺中,不斷默念著佛經(jīng),但山匪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他,要將他殺死。龍祭就是在那時出現(xiàn)的,他破開了大殿的琉璃頂,落在蓮臺上,通體白色的巨龍嚇到了他,但山匪們卻不為所動,甚至大叫著沖了上去。龍祭殺死了他們,但其實他并未奪取他們的性命,因為這些山匪作為凡人早已死去,他們尸身被妖魔所附,以此作惡。
龍祭救了他之后本欲離去,但那時不過還是個孩子的住持站了出來,頂著龍的威壓對龍祭表示了感謝,面對龍此等龐然大物而沒有害怕,龍祭對他很感興趣,他選擇了留下來,化身天廟新的守護神。
那時天廟的僧人除了他,都慘遭被妖魔附身的山匪殺害,戚堯國的軍隊抵達的時候龍祭便已化身龍神雕像,他便指著大殿上的那個大洞告訴那位將軍說,是龍神大人救了他,并留下了這座雕像,守護這個國家。
而后天廟便供奉著傳說中的龍神,陸陸續(xù)續(xù)地也有更多的人前來朝拜,戚堯國的國主也派人于側殿重塑了佛像,幾十年來,曾經(jīng)的掃地小僧坐上了住持之位,天廟中的僧人也越來越多,但龍神雕像的真相始終只有他一人知道,因為龍祭不想被世俗所擾,他當初說的,“你信奉的佛陀如此忙碌,無暇救你性命,倒不如奉我吧,由我來守護這一方土地,如何?”倒也是真真切切地做到了。
阿黎問他說,既然真相只能有你一人知道,你為何愿意告訴我?住持回答她說,龍祭早已跟他說過,不久之后將有天界的仙人駕臨天廟,便是來尋他的。昨日龍祭又告訴他,貴人已至,看姑娘氣質不凡,驚為天人,應就是那駕臨的仙人。
阿黎又問他,這些年龍祭身上可是發(fā)生過什么大事,他口中要等之人是誰?
住持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深深地嘆了口氣,“紅塵紛擾,一場孽緣啊……”
黃昏時刻,從這山巔看到的風景美不勝收,赤紅色的云燃燒一般,綻放于天際。天廟背后是一片不許外人進入的廣袤竹林,蔥翠的竹葉被風吹過沙沙作響,穿過這片竹林便是深不見底的懸崖,阿黎就坐在這懸崖邊上,望著天邊晚霞,心口有些壓抑。住持將一樁三十年前的舊事告訴了她,她也終于知道了龍祭不愿去天界的原因,也知道了他所要等的是誰。
他要等的,是一個永遠也回不來了的“人”。
一陣風帶著酒氣,從阿黎身后飄了過來,她回頭看了一眼來人,正是龍祭。小小少年拎著一壇酒,眼中溢滿了悲傷,嘴角是苦澀的笑,“阿慧應當都告訴你了吧,但我當年也并未全同他講,你可愿聽我這個故事?”阿慧就是住持慧言。
龍祭坐到阿黎身邊,舉起酒壇飲了一口,“你可知幾十年前這深淵之下溢出的盡是仙魔并存之氣?”
三十年前,就在阿黎身后的這片竹林里,有一條修成人形的小青蛇,叫竹青兒。因生在這竹林之中,人跡罕至,她不會說話,只每日借著這片竹林,自己釀酒為樂。
后來她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一個無禮的少年闖入了竹林,偷走了她辛苦釀造的酒。酒的滋味很美,那是龍祭幾萬年來喝過的最美味的酒,自那之后他便賴上了竹青兒,每日都要來這竹林偷她的酒喝,竹青兒生氣,卻又無可奈何。龍祭發(fā)現(xiàn)她不會說話,之后每日除了偷酒喝,便會教她說話識字。久而久之,對于他偷酒這件事,竹青兒便已見怪不怪,甚至還會釀制一些新酒埋在竹林里,等他來取,反正不論她將酒藏在哪里,龍祭都能找得到。
在那些日日都有美酒的日子里,龍祭的生活不再如從前一般無趣,他每日都要想著今日竹青兒會將酒藏在哪里,想著今日該教竹青兒識哪些字,也想著凡間哪些小玩意兒有意思,可以買回來給竹青兒……
他開始慶幸自己當初選擇了留在這個地方,才能遇見這個會釀酒的小妖,他開始覺得,就這樣永遠留在這里也不錯,他甚至開始想,等哪天自己該回天界了,便將她一起帶去天界吧,他可以在天界尋處清靜之地,辟幾畝竹林,閑暇的時候還可以帶她溜到人間去游玩……
他想了很多,想的越來越多,然后他發(fā)現(xiàn),他可能是喜歡上這個單純的小妖了。
然而讓他沉溺其中的這點幸福,就在那天化為烏有,他所想的一切都成了泡影。那天他去了人間的集市,買了很多很多東西,準備回去告訴竹青兒,將來的某一天他將會回到天界,到那時,她可否隨他一起去。抱著許許多多的禮物,他從未如此緊張過,從未如此雀躍過,但也在他抵達竹林的那一刻,他從未如此絕望過。
將將看到天廟山的輪廓時,山巔上突然沖天而起的仙力驚到了他,心中十分不安,他迅速沖了過去,當他終于看清那是自竹林中傳出之時,恐懼充滿了他的內心,他用盡全力沖入竹林,見到竹青兒眼角帶著淚看向了他,他伸手尚來不及觸到她,便只能看著她在眼前灰飛煙滅,消散于這世間,只余她方才還緊緊抱在懷里的竹酒桶,啪嗒一聲掉在地上,里面新釀的酒撒了一地。
他近乎瘋狂,變回龍身瘋魔一般殺死了那幾名將她消滅的散仙,向天空哀嚎了幾聲,而后又化回人形,抱著那竹酒桶,在竹林痛哭了整整兩日,天降暴雨也整整下了兩日,若不是慧言怕如此暴雨再下下去恐發(fā)洪災而勸誡他,他還不知要在竹林待多久。是他沒有保護好她,明知她正是因深淵下的仙魔之氣所染才百十年便化了人形,身染魔氣,必會被一些仙家視作妖魔,卻沒有防范。他恨自己,恨自己為什么沒能保護她,恨自己為什么不早些將她帶回天界,貪戀這人間的繁華,也恨修行仙道之人為何如此不辨是非,竟將一不通世事的單純小妖散魂滅魄,這般魂飛魄散,他連她的輪回都等不來!
“活了這九萬多年,第一次那般無力,若不是于海底沉睡了五萬年,或許我就有更強大的力量,能抓住那千鈞一發(fā)救回她……”將酒壇中的最后一口酒喝下,龍祭的眼睛泛著紅,他悄悄地擦去了眼角的淚珠,“也便是從那天之后,不知為何,這深淵中的仙魔之氣再沒出現(xiàn)過,就如憑空消失了一般。我曾經(jīng)探尋過這深淵底是什么,但下方有一個強大的封印,阻止了我,而搞不清楚這封印下的是什么,我也不能輕易解開。”
深淵下的東西阿黎也很好奇,但既然是龍祭不能解開的封印,她也必然是不能去探尋的。這封印下溢出的仙魔之氣令竹青兒修出人形,令龍祭與她相遇,結出了這段緣分,也造成了他們的悲哀,若是沒有這仙魔之氣,是否他們就不會相遇?竹青兒會慢慢修煉,幾百年后才會化成人形,龍祭便也不會喝到那酒,此時便早已毫無留戀地隨阿黎去了天界,還依舊逍遙自在,如此,誰都不會傷悲。
但一切都已發(fā)生,過去無法更改,就如阿黎的過去,不論她有多后悔、多痛苦,都已無法改變,失去的既已失去,便無法再重新回到身邊,既是魂飛魄散,便是生生世世,不可能再相見了。
龍祭因這一份執(zhí)念仍舊守候在這里,等的卻是一個永遠也等不到的人。
“你可恨天界?”阿黎問他,畢竟云游的散仙,也是擁有天界神籍的,終究是天界中人。
“……”龍祭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或許我恨的只是那幾個殺死她的散仙吧,并不怪罪于天界,但我卻也怨天界為何會容納此等不辨是非之輩。”
“那你為何……”
“阿黎。”
阿黎愣住了,她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并非是龍祭在叫她,并非天外之音,而是真真切切的有人在呼喚她!就來自這深淵之下!
她看著腳下的深不見底的懸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了身。
莫非!
天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