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沒有熱水壺,盛星河又跑去廚房,試了好幾次都打不上火,打電話問了房東,說得重新安裝下液化氣,但是面條都已經拆開了……
貧窮的生活條件不允許他浪費糧食。
“你小時候吃過干脆面嗎?”盛星河若無其事地走回餐廳,“其實方便面有好幾種吃法,其中就屬干吃最好吃。”
賀琦年斜眼看他。
“你那是什么表情。”盛星河把調料包撒進去,晃了晃,“喏,嘗嘗看,我親自調配的,一定能夠點燃你的味蕾,讓你吃得酣暢淋漓,欲罷不能。”
賀琦年:“……”
過了一會,兩個男人攥著面餅吭哧吭哧啃了起來。
餐桌中央點著一盞乳白色的小蠟燭,是上一任房客留下的,硬幣大那么一小塊,隱約能聞見一股淡淡的椰香味。
盛星河不是個會聊天的人,賀琦年啃面餅的時候,他也就干坐著,時而盯著暖黃色的燭光,時而抬眸看看邊上的人。
他隱隱地感覺到了一絲小尷尬,但這份尷尬并不會讓人覺得難受,也沒有產生希望對方快點離開的念頭。
當他看到賀琦年試圖借著燭光閱讀方便面包裝的時候,就知道尷尬的情緒一定是傳染過去了。
他忍不住笑了笑,“生日快樂啊。”
賀琦年啃面餅的動作頓了頓,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謝謝,同樂同樂。”
“許個愿吧,然后把蠟燭吹了。”盛星河說。
賀琦年沒想到這個鋼鐵直男還有這么少女心的一面,微微一笑,頗具儀式感地閉上眼睛,可是想了好一會也不知道自己該許什么愿望。
他從小到大沒什么機會給自己過生日,因為沒人會記得他的生日。
賀子馨不記得,他自己也不記得。
印象最深的是自己升高一那年,賀子馨意外地說要陪他一起過生日,家里的傭人準備好了一桌飯菜,結果她第二天晚上才打電話道歉,說是臨時有事。
他猜想她大概是忘記了,但賀子馨沒承認,只說劇組太忙,拍攝地又遠,實在趕不回去,后來從外地寄了禮物回去。
是一箱參考書。
賀琦年對生日沒什么太大的感覺,不過今晚很不一樣。
“許個愿許這么久?”盛星河支著腮幫子看他,“別太貪心了,老天爺來不及幫你實現。”
“我正醞釀著呢。”賀琦年笑著說,“你平常生日都許什么愿啊?我參考參考。”
盛星河老實說:“身體健康,比賽順利。”
賀琦年心說這兩樣恐怕一樣都沒實現,這還許個屁。
窗外星辰璀璨,屋內燭光搖曳。
盛星河透過幽幽的燭光看著對面的那位。
他忽然發現這家伙的眼睫毛還挺長,皮膚細膩,左眼的眼尾下邊有一顆很小的痣。
據說長在這個位置的是淚痣。
長了淚痣的小朋友都很愛哭。
不過看賀琦年的樣子,不太像是愛哭的小孩,倒像是愛闖禍的熊孩子。
頭發應該染了有一段時間了,從根部開始冒出一點點黑色。
很多長相俊俏的帥哥看多了也就那樣,但賀琦年的容貌居然還挺耐看,特別是嘴角微微翹起的時候,充滿了青春的味道。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賀琦年在操場上奔跑運動的場景,鮮活陽光,朝氣蓬勃,笑起來又帶著很強的親和力,簡直是蠱惑人心的妖孽。
還沒等他細細琢磨,賀琦年忽然睜開眼睛,他趕緊別開視線。
“許了什么愿望啊?”盛星河隨口道。
“大吉大利發大財。”賀琦年說罷就把蠟燭給吹滅了。
簡陋的場地,寒酸的面條,撿漏的蠟燭,辛酸的生日……不過賀琦年還是挺高興的。
第一次過生日,對面坐著的還是個養眼的教練。
沒過幾秒,他的微信上就彈出一個新消息。
是盛星河發來的紅包。
【祝小師弟生日快樂!^^】
賀琦年滿懷期待地點開紅包。
8.88元。
笑容頓時凝固。
“不是我說,放眼整個國家隊,不,整個跳高圈都找不到比你更摳門的教練了吧?8塊錢?你打發叫花子呢?”
盛星河理直氣壯:“糾正一下,是8塊88。”
賀琦年拉高了嗓門:“你好意思發得出手?我這替你忙活兩個小時!”
盛星河伸手去奪他手機,“不要就算了,你發還給我。”
“……”
蒼蠅肉也是肉。
賀琦年收完紅包就給人備注改成了“摳門精”。
夏天的夜晚,蟬鳴陣陣,它們似乎不知疲倦,窗外偶爾還會傳進來幾聲清晰的蛙叫,盛星河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聆聽大自然的聲音了。
小時候會覺得這聲音聒噪,但此刻竟然覺得很舒適。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了幾句,話題又扯回了跳高上。
“你是幾歲的時候開始練跳高的?”賀琦年問。
“十二歲。”盛星河說。
賀琦年估算了一下,感到驚訝,“好早,那你練了有十多年了啊。”
盛星河點點頭,“十五年。”
為一件不可預估的事情堅持了十五年,光聽著就足夠震撼。
“那你后來究竟為什么會被禁賽?”賀琦年追問道。
盛星河的瞳孔微微一縮。
自從那份尿檢報告出來之后,幾乎所有人都將矛頭指向了他和他的教練,惡意的解讀和譴責的報道鋪天蓋地。
大家更愿意相信他們所認定的真相。
很少有人會凝視著他的眼睛,問一句,究竟為什么會被禁賽?
賀琦年問這話時小心翼翼地關注著盛星河的表情,好在對方的神色沒有因此變得沉重,他知道自己沒有踩到對方的雷區。
于是又試探道:“跟邊教練沒關系,對吧?”
盛星河感到一絲意外,“嗯”了一聲,“為什么會覺得跟他沒關系?”
“直覺,而且我知道真正熱愛那項運動的人,是不會去碰那些東西的。一碰,就已經輸了。”
的確。
真正熱愛哪舍得破壞,但就是這樣簡單的道理,絕大部分的人都不會理解。
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一年,盛星河一直努力地想要將那些負面的情緒壓制下去。
不去想,不去看,不去聽。
他覺得自己做得很好,起碼能坦然地面對秦沛的質疑,能囂張地放出狠話,能從容地越過橫桿,但再次回想起那場比賽,還是被一陣巨大的失落和無助感包裹了。
“有人往我的水里放了東西。”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極力地克制著某種情緒。
賀琦年皺了皺眉。
盛星河進入國家隊后的道路走得并不算順利,早在三年前就因為跟腱受傷,不得不停賽治療,期間許多費用都是邊瀚林出的,關系就像親人。
因為傷病和經濟上的雙重壓力,盛星河患過焦慮癥,教練一直在旁邊鼓勵照顧。
幸運的是,他的腿傷恢復良好,回到賽場后不斷刷新個人最好成績,去年還拿到了室內跳高總決賽冠軍。
他的身體狀態正處于運動生涯的黃金期,前途可謂是一片光明。
盛星河的最終目標就是沖擊世錦賽,可就在八月的田徑錦標賽上,他的尿檢報告結果呈陽性。
這就意味著,他服用的食物或藥品中,含有違禁藥品成分,他的比賽成績當場取消,無法進入總決賽。
在事情還未水落石出之前,媒體就已經爭相跳出來譴責,八卦報道滿天飛,導致盛星河的形象和精神都大受影響。
其實興奮劑丑聞不管在田徑界還是整個運動界都是層出不窮,很多國家的運動員都因為種種原因陷入過興奮劑風波。
有些是主動的,有些則是被動的。
被動的原因分很多種,被陷害,或是誤服了某種含有違禁藥成分的藥品,不小心吃到了含激素的肉類,但以上這些都不足以讓田協開出特赦令,因為誰都無法證明自己是無辜的。
反興奮劑組織開出的結果出來沒多久,隊里就對盛星河開出了禁賽四年的懲罰。
運動員的職業生涯是十分短暫的,跳高運動員的爆發期就那么幾年,在26歲時被宣布禁賽四年,就意味著徹底斷了他的后路,跟終身禁賽沒有什么區別。
眼看著徒弟被逼到絕境,邊瀚林憤憤不平,一次又一次找上級理論,申請再次檢驗。
尿檢樣本一般分AB瓶儲存,結果B瓶檢測結果依舊是陽性。
“證據確鑿”,這口鍋扣得死死的。
盛星河在賽前半年,從未服用過任何藥品,平常吃東西都是謹慎謹慎再謹慎,豬肉,火腿腸之類的東西從來不敢亂碰,唯一值得懷疑的就是在更衣室里喝的那瓶礦泉水。
盛星河喝礦泉水時有個習慣,就是順手撕掉外包裝,以便和隊友們一起的時候,能迅速分清自己喝過的水瓶。
那天他換完衣服之后拿起凳子上的水瓶,感覺水位線高了一點,但整個更衣室里就放著那一瓶水,當時滿腦子都是比賽的事情,下意識地認為是自己記錯了,根本沒想太多,出事之后才想起不對勁。
更衣室沒有監控,走道里來往的人那么多,根本無從查起。
每個人都值得懷疑,可每個人看起來都是無辜的。
萬分無奈之際,邊瀚林背著盛照臨向隊里承認了自己的“罪行”,說是在他的營養品里加了點東西,目的就是讓他拿獎金。
盛星河當然不希望教練因為這件事情丟了工作,那是他第一次和邊瀚林吵架,但最后還是被教練一頓教訓給堵了回去。
“你的兩份報告都呈陽性!你覺得你現在說什么別人會相信嗎?一萬句解釋不如一塊金牌有說服力,只有實力能夠證明你自己的清白,只有跳過了那個高度,你才可以大大方方地向大家宣布,你根本不屑服用那些東西!”
“當你贏得最后的勝利,曾經的污點會變得不值一提,但要是現在放棄,你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盛星河無言以對。
跳高對于他而言,是刻在骨子里的信仰,就像生命一樣重要。
他當然不甘心放棄。
這件事情的最終判定結果就是邊瀚林嚴重違反職業守則,被逐出教練隊且終身不得帶隊參賽。
盛星河禁賽期縮減為18個月,同時禁止參加任何國家隊集訓。
賀琦年全程都是驚詫狀態,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既然邊教練都背鍋了,你為什么還會被罰?”
盛星河無奈地笑了笑:“班上A同學的錢包丟了,老師在B同學的書桌里發現了,他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覺得班上會有多少人愿意相信他是無辜的呢?”
比賽有比賽的規則,還有無數雙眼睛盯著。
很多事情不是一句話就能解釋得清的。
懲罰的最終意義就是保證賽制的公平,同時也警告其他運動員,不要投機取巧。
相比這件事情背后的真相,更令賀琦年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邊瀚林的犧牲。
這世界上有多少個人愿意犧牲自己一輩子的名譽和前程去為另一個人鋪路?
很顯然,盛星河遇見邊瀚林是幸運的,但這份犧牲最終會換回些什么又是不可預估的。
誰敢保證自己能頂住四面八方的壓力,一次又一次地超越過去的成績?
想到這些,他都替盛星河感到喘不過氣,這18個月,他一定是活在煎熬之中。
賀琦年到家時已經十一點了。
他坐到床邊時下意識地望了一眼窗外。
這是他第一次留意對面的這棟樓房,有五戶還亮著燈。
公寓樓的設計都一樣,最底下一層就擺著收信箱,從第二層開始亮燈。
盛星河住在三樓,主臥在南面,正巧在他的視野范圍之內,窗戶沒拉,屋里家具的擺放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燈光是暖融融的色調,書桌前的那個男人正低頭翻看著什么,時不時地轉一下筆。
筆掉了,他彎腰撿起來,繼續轉。
賀琦年低頭發了條微信。
【N:你睡了嗎?】
【摳門精:睡了。】
【N:睡了還回我消息?】
【摳門精:有屁快放。】
嚯!這態度!
賀琦年抬手拍了張照片發過去,只見盛星河低頭看了一眼,立馬扭頭望向窗外。
路燈也是暖黃色的,讓整個夏夜顯得平靜溫和。
兩人隔著一條寬寬的走道相視一笑。
【摳門精:你偷窺我。】
【N:明窺,你在看什么呢?】
盛星河將書本高高舉起貼在窗戶上,賀琦年整個身子探了出去也沒能看清楚書本上的名字。
【N:什么玩意兒啊?】
【摳門精:教育藍皮書,上面寫著如何對付你們這幫不聽話的壞小孩。】
【N:我什么時候不聽話了?】
【摳門精:聽話?那現在趕緊上床睡覺。】
賀琦年努了努嘴,躺到床上,抬腳將窗簾拉上了。
【摳門精:晚安,明天見。】
下面跟著一個200塊錢的大紅包。
【摳門精:忘了說了,打掃得挺干凈,五星好評,下回還找你。】
賀琦年蹬了蹬腳,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