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德帝一時有點下不了臺面,不由得有些惱怒。
“你們是不準備將朕的話當話么?”
半晌,跪伏在最前面的云小妹倏然抬頭,說道:“陛下她們無法開口說話,請陛下責罰我一人就好。”
昌德帝不解道:“這是為何?”
云小妹抬起眸子,眼神如古井般,幽深無波。
“因為她們既聾又啞,是被人看到后收留,再請人教她們舞藝,才讓她們擁有一技之長。”
說罷,眾人皆是更為感嘆,不由得為她們的身殘志堅而觸動。
太后長嘆一聲,“上蒼有好生之德。”
昌德帝的眉心瞬間舒展開,問云小妹:“收留她們的人就是你吧,你可真的是有一顆菩薩心腸。你說你不要賞賜,可朕已經想好了給你什么賞賜。”
“你先過去那邊坐著。”隨后,他指了指賢妃身后的位置,意圖讓人一目了然。
云小妹拾眼望去,怔了怔,眸中有復雜的情緒交錯。
過了一會兒,卻聽她否認道:“陛下,收留她們的人并非是我,我只是跟隨她們一起學藝,共同為太后賀壽。”
“因而,我剛剛說不能接受賞賜。若將所有的功勞都搶了去,我于心有愧。”
“那是誰?”昌德帝不禁更感興趣,居然有人做了好事不留名。
“是……”云小妹仿佛處在猶豫當中。
太后只道:“你且盡管說,不論是誰,都可以有賞。”
云小妹這才小心翼翼地答:“是民女的長姐,安樂縣主。”
太后臉上的笑容倏然不見,滿座嘩然,皆將目光轉移到云長依那處。先前還對她表示不屑的一些人,如今已變了眼神。
昌德帝想了想,還是對云長依說道:“是你收留這些聾啞的舞姬?”
“啟稟陛下,確是民女。”云長依低頭上前,在地上跪伏下去,額頭貼地。
“君無戲言。”昌德帝斂了容色說道:“你說吧,你想要什么賞賜?”
“回陛下,民女不能要賞賜。”云長依一口回絕。
“為何?”
“民女自知有過,雖然能安然從大牢中走出,但在民女的心里,仍舊算是戴罪之身。”云長依一字一句地回答,表現得不卑不亢,“連著數日,民女閉門不出,對自己的德行進行反思和檢討,想著,接下來,應該多做些善事。”
“就好比,某一天遇到幾位聽不見又不能講話的姑娘時,心中頓時對她們感到憐憫,覺得她們顛沛流離,論婚事,也無人愿意娶。但是,我給了她們一些施舍后,心中又產生了一個疑惑。”
“我想,總不能接濟她們一輩子,民女本就沒什么財力。而且,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不如讓她們學會一項可以謀生的技藝好。所以,我將她們帶回去,請了懂盲人言語的師父跟她們交流,又去請人教她們習舞。”
“前些日子,全城都知太后大壽即將到來,她們感受到太后和陛下的恩典,便跟民女提出,要為太后獻上一出千手觀音。”
“今日,能得太后青眼相待,是我們的榮幸,而功勞是所有人的,民女不能一個人全給搶了去。”
云長依的這番話說罷,當即就有很多人對她轉變了態度,覺得她不僅是真心悔過,而且,她做的這些,足以抵擋她的那點小過錯。
昌德帝聽了,龍顏大悅,向太后問道:“母后以為如何?”
太后思忖片刻,她是一心向佛的人,方才的千手觀音,她確是喜歡。而云長依做的,也的確是天大的善事,或許,她可以再給云長依一次機會。
“此事由陛下做主就好,哀家不會有異議。”
昌德帝轉頭,賞了舞姬們一些金銀財寶和玉如意等物,她們既是將舞藝做為謀生的工具,那給予她們物資上的獎賞,也是她們應得的。
接著,他對一直跪地不起的云小妹,柔聲說道:“朕說的話還算話,你可以過去坐下。”
他指著的還是賢妃身后的位置,主意已決。
云小妹的喉間一梗,似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出口,但到頭來,她只叩頭謝了恩,而后,說道:“民女遵命。”
她緩緩起身,在眾目睽睽之下,坐到了賢妃身后。
眾人微驚,都知,從現在開始,云小妹的身份變了。
顧錦年大驚失色,差點將酒灑了出去,昌德帝若將云小妹納入后宮,他以后還怎么迎娶身為云小妹長姐的云長依。
這個時候,他忽然想起了過往的種種,以及馮兮和遣人送到他府上的一封字據。他當時只以為是馮兮和在挑撥他跟云長依的關系,一氣之下,將字據給燒了。
現在想想,那封字據也許是真的,云長依從來都不是真心想要嫁給他。
昌德帝沒有理會眾人迥異的神色,接下來,他含笑著對云長依說:“你也不能將你的功勞都撇去,朕自然也是要對你行賞。”
云長依卻堅決說道:“謝過陛下。民女想了一會,覺得可以將陛下給予我的賞賜拿去善堂,繼續用來幫助沒有自理能力的百姓。而且,過年的雪災還未完全平復,各處都比民女要著急著用銀子。”
昌德帝微一凝眸,“你小小年紀,就有這般見解,著實不易。這樣吧,要不就由你再建一個善堂,朝廷會定期撥下銀兩,皆由你統管。朕也希望自己的子民都能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
云長依微微垂眸,再次謝主隆恩。
但是,她像是想到了其它的什么,想抬頭再開口。
“且慢。”此時,座上忽現一個質疑的聲音,眾人聽了聲音,即是一凜,抬眼望去,便看到是顧時引在說話。
云長依的心里不禁生出幾分憂慮。
“子裕,你有何見解?”昌德帝和氣地問道。
顧時引未抬眼睫,似是心不在焉地把玩著琉璃酒盞,悠然說道:“本王認為,安樂縣主一個人精力有限,難免會有管不過來的時候,所以,要不就讓馮大小姐跟她一起去管。”
“馮大小姐當時所做的四副圖,本王還記憶猶新,既然她跟安樂縣主有同樣的想法,那她們兩個該是志同道合,必會齊心協力將善堂管理好。”
馮兮和一聽,略是詫異地看向他。她也確實有這個想法,不過,此事,由顧時引提出,比她自己提出更為合適,她若真的熱情地在太后壽宴上,與云長依爭搶起來,也實為不妥。
昌德帝未免有些疑惑,“子裕,朕記得她不日就要嫁入裕王府,這些日子在府中備嫁,會不會顧不過來。”
顧時引回道:“這個不必擔心,本王自會妥善安排,不會委屈了她。”
昌德帝還是不放心,可太后已然接話道:“不如先問一下馮大小姐的意愿。”
將善堂全交給云長依去管,她仍是不能完全放心。
繼而,她和顏悅色地問馮兮和,“你可愿意去協助安樂縣主?”
“臣女全聽陛下和太后的安排,從不覺得去做濟世救民的事,會有什么委屈。”馮兮和起身,恭敬答道,除此之外,不再多說一句。
她知道,太后并不喜歡有太多想法的女子。
“那不如就按裕王爺的說法來吧。”太后樂呵呵地笑道:“裕王爺都不擔心他的未婚妻,我們又能瞎擔心什么。”
昌德帝略一頷首,對云長依說:“接下來,就由你跟馮大小姐一同負責善堂的事務。”
“民女和馮大小姐必會不負陛下所托。”云長依回的迅速,可是,她心里卻是咬牙切齒,讓馮兮和跟她一起管善堂,那她往后想要做什么手腳,難度豈不是大了許多。
昌德帝把事情都交代完以后,就讓云長依退回座位上,開始接下來的賀壽表演。
念在那批舞姬的意志堅定,表現出色,他便特許她們暫先到章華臺附近的幾個亭子里休憩。等一會,他打算讓在座的賓客分散到亭子里做詞做畫。
馮兮和的目光掃過那批舞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面色微凝,看上去不是很開心。
千允小聲問:“小姐,陛下讓你跟安樂縣主共管善堂,你怎么不太高興?”
馮兮和嘆息道:“那些舞姬不似先天聾啞的人,大抵是近段日子,有人讓她們變成聾子和啞巴。”
方才,她仔細地觀察了一番,發現舞姬們的喉間一直在鼓動,像是很想開口說話。若是先天的啞巴,早就沒有開口說話的意識,不會有那樣的表現。
而且,她們耳中有結痂的微小傷口,起身離開的時候,眼神過于緊張,像是在懼怕什么。怕是她們的聾,也是有人刻意而為之。
只不過,剛才云長依明著是夸舞姬們,實則將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她的身上,舞姬們又將頭低伏在地上,別人沒有過多關注。
千允聽后,再多看了一眼,她們離去的方向,嘆道:“沒想到,安樂縣主為了自己的利益,竟然可以殘忍地將活生生的人都弄成啞巴和聾子。”
馮兮和的眸色逐漸幽深,心中的憤恨一點點燃起。
她還記得前世臨死前,云長依說的話,馮君堯倒在顧時引的箭下后,是云長依將尚有一口氣的馮君堯帶回去,做成了人彘。
在馮兮和陷入回憶時,座上有公主悄悄說道:“琳瑯,你為太后娘娘準備了什么大禮?”
聞聲望去,馮兮和就見到神情渙散的七公主顧琳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