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到病房以后,程毓沒過多久就醒來了,眼睛還沒甚睜開,聲音卻已經哆哆嗦嗦地傳了出來,口口聲聲叫著周宏遠的名字。
周宏遠的心臟仿佛是放在案板上的魚肉,程毓的每一聲呼喚,都是他躲不掉的刀俎。他往前撲了撲身子,卻猶是不敢觸碰程毓的軀體,轉而握緊程毓的手,“叔叔,叔叔我在呢。”
程毓仿佛是用盡力氣一樣扯開自己的眼皮,眼神卻仍是一陣迷離,眨了幾下眼,才聚焦到周宏遠的臉上,逡巡于周宏遠的每一處表情。周宏遠眼圈兒一紅,哽咽了,“叔叔······”
程毓勉強笑了一下,“別擔心,沒事的。”
怎么會沒事呢?膽內塞滿了大小不一的結石,膽汁幾乎已經沒有了,怎么可能會沒事呢?程毓總是這樣,再苦再累都習慣了一個人扛,分毫都不愿意給周宏遠分擔,哪怕他的侄子如今已經是個成年人了,哪怕他的侄子拼了命的想為他多做一點、再多做一點。
程毓看了周宏遠這副要哭的模樣,心里覺得好笑,反握住周宏遠的手,摩挲著他的手背,溫聲問,“醫生是建議摘除膽么?”
周宏遠點了點頭,似是擔憂程毓害怕,又像是自我安慰,磕磕絆絆地說,“叔叔,你別怕,我都問過了,現在這個手術,技術已經很成熟了,是微創的,做完手術,三到七天就能出院。叔叔,你別怕,我就在這守著你,一直守著你。”
程毓聽了這話,眼睛倏地亮了一下,隨后嘴角溢出一個淺淺的笑容。窗外的陽光透過淡藍色的窗簾,灑在周宏遠的身上,光影間,襯著周宏遠堅毅的臉頰,這一刻,程毓想起了很多,想起曾經無數個夜晚,自己也是這么守在周宏遠身邊,對他輕聲說,“別怕,我就在這里,我會一直守著你。”
這一刻,程毓才有了實感,周宏遠真的長大了,長成了一個成熟的、有擔當的,給人無限安全感的男人。斷斷續續的惡心,持續加碼的疼痛,無數懷疑與恐懼,還有最后暈倒在教學樓前的慌張無措······在這一刻,統統化作一腔柔情。程毓忍不住摸了摸周宏遠的頭發,說,“不瞞你說,起先我真的挺害怕的,可是現在”程毓說著搖了搖頭,“我一點都不怕了。”
有什么可怕的呢?一個再成熟不過的微創手術,摘掉了膽,于他而言只是去除掉一個斷斷續續折磨了他三年的炸彈。有什么可怕的呢?不同于之前兩次住院,蕭條寂寞,此時他的身邊有了周宏遠,有了一個憂他所憂、怖他所怖的人,再多的焦慮,都變作暖洋洋的踏實。
周宏遠捂住眼睛,半天從嘴中擠出句話來,“叔叔,你要好好的,要好好地懲罰我五十年,不,五十年不夠,要六十年。”
程毓“噗嗤”笑了出來,他神情溫柔,還撫摸著周宏遠的發頂,朝周宏遠眨了眨眼睛,“我懲罰你干什么呀?”
周宏遠別過臉去,不敢也不配去看程毓寬容而仁慈的表情。周宏遠吸了吸鼻子,說,“手術安排在了周日,早晨九點。”
程毓點點頭。他真的不怕,也根本不想操心誰主刀、又在什么時間開刀。左右周宏遠都會為他安排好一切。幾年前,為自己的手術忙里忙外的滋味,程毓經受過一次就再也不想體會第二遍了。還好,周宏遠終于回到了他的身邊,也算是個圓滿。
周日,早九點,程毓進了手術室,周宏遠則麻木地站在手術室外,度秒如年。
半小時后,麻醉師帶來一張表,周宏遠慌亂地簽了自己的名字,大門再次閉緊,周宏遠覺得自己仿佛在地獄里走了整整一遭,他求遍了所有叫得出名字的神佛,管他佛教道教基督教,東方的神西方的神,只要能讓程毓安然無恙,他統統信了個遍。
哪怕只是個小手術,哪怕周宏遠這幾天里早已幾次三番地拽住醫生、護士仔細詢問,哪怕他打遍了所有認識的醫生的電話,北京的、紐約的、華盛頓的,哪怕他千遍萬遍地查閱網站,哪怕理性告訴他,這只不過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微創而已。可恐懼猶像惡魔,佇立在周宏遠的身畔,一秒秒地壯大著、膨脹著,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性,也拽走了他的魂魄。
這三天,周宏遠忘了自己是誰,更忘了自己應該是誰。他終于放下了那些包袱,睡在擁擠的病房里,甚至跟三個病人兩個家屬共處一室,他頭發亂成一團,胡子也寥寥草草地生著,他沒心思回家洗澡,更別提換衣服,襯衫皺皺巴巴的箍在身上,西褲上盡是一道道的折痕。
周宏遠幾天都不曾照鏡子,手術室外一旁的玻璃,周宏遠才草草看了自己兩眼,他這才發覺,自己竟然成了這幅落魄而憔悴的樣子。這一刻,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看到過的一句話,無論你是什么人,只要站在手術室外,那就都是一樣的了。
一樣的焦慮,一樣的掙扎,一樣的落魄,一樣的卑微。
一個小時后,手術室的大門緩緩打開,醫生端著個托盤朝周宏遠走來,周宏遠連步往前走,腿一軟,險些摔倒在地上,他穩了穩心神,只聽醫生說,“喏,這是原標本。”說著,將托盤朝周宏遠一晾,周宏遠只是一瞥,便覺得心驚膽戰,恐懼就像是一壺中藥灑在了周宏遠的心窩,一股股地沿著血管往外鉆,苦得周宏遠渾身戰栗。周宏遠聲音顫抖,問,“醫生,程毓還好么?”
醫生似有些不耐煩,“好著呢,晚上差不多就能下床了,沒什么問題三天后出院就行了。床位緊張著呢。”
周宏遠連連點頭,他還有好多話想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嘴巴幾次張合,最終還是選擇了緘默。
“還要看結石么?”
周宏遠一怔,點點頭。
醫生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將膽戳破,厚重黏膩的膿液連同結石一道順著刀口流了半盤。
周宏遠皺緊了眉頭,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幾步。
“這么多膿,怪不得那么疼呢”,醫生連連搖頭,最后,又添了一句,“早該做手術了。”
周宏遠臉嚇得煞白,連話都講不成個兒了,他定了定神,從托盤中撿了個最大的結石,拿紙巾擦了擦,緊緊攥在了手心里。
“您說的對,以后我會多注意。”
周宏遠靠著墻壁,幾乎是癱軟著坐在了地上。他錯了,是他不夠仔細,是他不夠用心,是他沒有給程毓以足夠的信念,讓程毓信任他、依靠他,一直以來,都是他錯了。
周宏遠將手中的石塊兒緊緊握著,這是從程毓身體內取出來的一部分,這是一記巴掌,一段教訓,是終生都難以磨滅的災難。
這都是他的錯。